【名家名作】| 闫连生作品：曼陀罗

又是红瘦绿肥夏意恣侵的时候，不觉她已经病逝一年了。

院中我特意种植的一株曼陀罗，花正开出袭人的洁白，暗送沁肺的幽香，映衬着我心里去年一段惨淡的时光……

一天，我走在乡间的土路，突然，杂草丛中一株曼陀罗吸引了我的眼球。翡翠碧玉般的干枝，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地向外向上撑开伞状的绿冠，手掌样大小的叶片间，初露长圆锥形花蕾。我的想象立即穿过柔纱绿影般的苞皮，透进蕊房，看到一个正在膨大，膨大，最后变成一个鸡蛋大小、上面长满粗壮、稠密而锋利芒刺的球。我的记忆便从这古代兵器铁蒺藜般形状的曼陀罗，回到那几十年前土坯墙、麦草顶的老屋。

“咦——”“呀——”“哎呦！”一大早起来，就听到奶奶凄厉的惊叫声。她看着夜里被老鼠偷吃了油的铁灯和沾满油污爪子、尾巴印痕糟蹋新织的白布，摸着被撕咬得狼藉不堪的线穗，心疼得大呼小叫，嘴里骂着不堪入耳的狠话，牙齿咬出咯咯吱吱的响声，似乎要咬它几口，甚至不惜把它的骨头嚼碎才能解恨。奶奶气得脸色十分的难看，一天都绷着脸不说话。到傍晚，她才唤我带上剪子和扁筐，去西柳塘边铰十多个带刺的曼陀罗球回来。

出我家后门就是西柳塘，塘边上植着金针，围边沿儿种着曼陀罗，以防他人和动物入侵破坏。每株曼陀罗上都结了不少大大小小锋芒逼人的球儿，“嘟嘟嘟”吹着长喇叭似的花，还在不停热闹的开着。我挑拣老黄近熟的曼陀罗球，十分小心的铰掉落地，再用剪刀把它一个一个夹进筐里。

到家，奶奶已准备了黄泥和短木棒儿。我帮着奶奶把曼陀罗捅进墙角、砖缝的四个老鼠洞里边，再用黄泥糊住口。“叫你孬，叫你孬！”“扎死你秃孙，饿死你秃孙!”奶奶用力向洞里捅曼陀罗球，塞泥团子，嘴里出气解恨的话不断，鼻孔哼哼有声。

入夜，她安然地睡去。睡在她脚头的我，听着老鼠在洞里一阵阵唧唧吱吱无奈的叫声，仿佛看到老鼠们在遇到天敌时，一个个呼天抢地，涕泪交流的惨样……我在开心的笑声里进入梦乡。

在以后的多少年里，用曼陀罗刺球灭鼠、防鼠、刑鼠、戏鼠，给我带来过不少的乐趣和笑声。进城三十年了，久别的曼陀罗，突现眼前，这怎能不让人动心呢！我决定尽量保存根的完整，把它移植到我的楼院。

刚精心栽下的曼陀罗，第二天清早，就绽开出两朵非同寻常的翠黄花筒、纯白花冠的花来，一下子就使院里的玫瑰、凤仙、月季失色。眼尖的楼上人，不时地落下来声声的惊奇和夸赞，我开心极了。

我也想让她出来看看这花，以缓解因我们冷战给她带来的苦闷。我拿拖把蘸了水，进到她睡着的屋里要拖地，好扰乱她闷睡不成，必到院里去转悠，自然会看到新栽的花。我故意拉动椅子制造声响烦她。她果然中计，趿拉着鞋子就出去了。

正当我得意地拖着地，想着她看到那多少年没看到过的花，苦闷的脸上会露出笑的情形时，她突然撞进来，“快把那花给我弄出去！”脸上带着极少见的愤怒。连鞋都没脱，就重重地倒在床上。

我愕然，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情绪翻腾着的画面里：她毫不可惜，把正生病母亲的屋外窗下，一株盛开的白牡丹，连根挖掉，气哼哼地把它扔到离家大老远的路沟里，任车轮碾轧，人脚踩踏，似乎这就拔掉了母亲的病根；她生气地夺过我手中去看病号用的装着礼品的白塑料袋，把它撕碎揉成团，狠狠地扔到垃圾桶，又重新换成红色的；到车站她发现，我给女儿途中食用的煮鸡蛋是白色的，仿佛这就是不祥之兆的炸弹，她的脸色骤然变化，宁可让女儿晚走乘坐下一班车，也要回去把鸡蛋染成红色。女儿说不可，她就到附近撕了人家对联的红纸来，硬是用自己的唾沫膏红纸，把鸡蛋一个一个擦染成红色……哦——，她迷信，忌讳白色。再加心里烦躁，就更是看那院里的白花不顺眼喽！

曼陀罗根还没扎稳就搬挪，这不是要它的命！她不看就不看吧。曼陀罗仍在院里静悄悄地开着花，似乎得到我的宠爱，它更有了优越感，开出的花一朵比一朵妩媚动人，连蝴蝶也被吸引，翩翩翻墙而来，给美丽大献殷勤。

屋里的她，却像中了瘟疫，闭门简出，病态恹恹，饮食大减。亲戚朋友纷来探望，看着一身瘦骨的她，一个个惊叹不已。邻居的一个老奶奶来她屋，屁股未坐稳，就怀疑是中了邪。问她的属相生辰和最近去过哪，看到过啥。当她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她属老鼠，曾看到了一种俗称“老鼠愁”的白花时，老奶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我脑子里倒立刻闪现出“曼陀罗”这惊心的词眼。竟是那花克的她如此暴病？一种自责立刻戳动了我的心。

要把她属相、健康的克星铲掉！我和她关系虽然很糟，也不至于任这东西来害人。

我不声不响到院里，看着那株由乡下进城来生存安好的曼陀罗，正要举棒打杀，猛然，似乎看到它正可怜巴巴，声泪俱下，跪地捣蒜似的磕头求饶我手下留情。我心犹豫了，手也软了。这花与她的病有关系吗？恐怕她的病就是她的多疑才生发的。若这花压根儿就与她的病没关系，我岂不是滥杀无辜！我爱这花，不能杀；我恨她，又可怜她；我埋怨她，又责怪是自己爱的花，引起了她的烦恼；她也更会恨我及花，疑我存心害她……哎呀呀，这可怎么办！

想来想去，我决定，先让曼陀罗离开这是非之地。在出大门不远的地方我挖了个坑，用锨把那株曼陀罗完好无损的挖过去栽好浇上水。心里释然轻松了许多。

克物被挖出去了，可她的病却日趋严重。我、女儿和小姨子送她到医院。出家门没几步，她就十分敏感地瞧见了那株要命的曼陀罗，顿时，她的眼睛塌懵，身子趔趄，几乎晕倒。“咋回事！咋回事！”女儿茫然，赶紧扶住了她。

一定又是因为那株倒霉的曼陀罗！我真想过去，当着她的面，把它连根拔起，折断撕碎，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用脚使劲踹它几下，给她出出这口恶气。可这样，女儿和小姨子就会知道事情的原委，怪罪我个没完没了，大刷我的面子。我终没勇气这样做。反而更加殷勤的搀扶她，以掩饰内心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一种悔恨，一种无奈。

检查结果出来了，结论是食道癌晚期。把她在病房安置好，我们躲在走廊里，忍着泪商量好，她手术前后我们要做的事，把眼泪擦干，我们若无其事地回到病房，佯装笑脸安慰她说，是良性肿瘤，常见病，切除就好了。可任别人怎么说，她都一言不发，脸色黑丧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样难看。这会儿，谁也没我清楚，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有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我想给她点力量。想来想去，想到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毛主席的这几句早年最能给人力量和鼓舞的话。我贴在她耳边轻声念诵，动情鼓励。她声色丝毫未动，只是眼角泪水冲开的那道小渠，就再也没干过。

手术前的各项准备都作好了。这时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向上帝、菩萨祷告，保佑她手术成功，顺利渡过难关，惩罚我的过错。尽管我是无神论者，这会儿倒像个虔诚的宗教徒；尽管我们夫妻多年不和，这会儿一切恩怨气恨都偃旗息鼓、风平浪静，似乎从没发生过。我必须在她手术之前，去把那株曼陀罗铲除，否则，不足以平息一种老在耳畔响起的谴责之声，不足以缓解一种我心里的难以释怀的歉疚之苦。

夜深，待她输完液，我轻手轻脚离了病房。回到家，摸把铁锨就出了门。已是枝繁叶茂的曼陀罗，在夜色朦胧里，几朵白花依然发着荧光似的醒目，几棵芒刺四指的刺球叫人胆寒，像保护仙子安睡的神器法械，使人不敢靠近。一缕缕花的幽香，钻进我的鼻孔，一声声自己曾有过的开心笑语，在耳畔响起。不容我举起的致命铁锨轻轻落下，那些怀疑植物与人病可能无关的理由，又在心里泛起。我真不愿亲手狠心打杀一株绿色的生命，且是一种现在很少见的植物！可为了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十年稀稠的媳妇儿，为了能让在生命线上挣扎的她彻底放心，我不得不牺牲点儿什么，违心地说一声，“曼陀罗啊，对不起啦！”我用力一锨把它剜出来，端到远处的深沟边，用力地扔了下去。在回医院的路上，心里难过地想着，明天烈日烧烤中，那曼陀罗将是怎样地在垂死挣扎中变成枯焦……

手术和化疗并没有延长她的生命。从医院一回到家疗养，就病情恶化，药食不进，情绪绝望。我把从西园折回的石榴花，插进她枕边的玻璃杯，想让她最后再看看，她喜爱的人间鲜艳的大红。可她连睁一下眼皮的力量都没了，脉搏在我手指下渐渐微弱地停止了跳动。亲人们用嚎啕的哭声，送她的灵魂上路……

在她离开的日子里，百无聊赖的我，突然想到那株曼陀罗。它大概经过太阳的暴晒，雨水的浸泡，早已腐烂得无踪影了吧。心里虽这样想，脚还是不由己地向那地方挪动。

到沟边向下一看，我惊呆了：下边竟魔幻般地生长着一株生机勃勃的曼陀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跳下去，在有着垃圾和污水的地方站定，仔细看那株生长旺盛的曼陀罗。绝对没错！它正是我黑夜扔下的那一株。我鼻子一酸，泪水就涨漫了。

它已长得有齐胸高，倔强的长势降服了周围的野草与冠木，枝桠间一颗颗团身海胆般的刺球，仍和童年剪掉的一样动人可爱，枝梢几朵雪白的花，好像今天特意等着为我开放，花冠含露，若冤屈的泪水未干，似乎它一直在苦苦地等我，要用自己的纯洁无瑕，来向我证实：她不是自己害死的，它是无辜的。我无言而原谅地向它点点头，它也无言而肯定地向我点点头。我激动地握住它的一片叶子，像握住一位因我而受莫大委屈的好朋友的手表示歉意。

曼陀罗呀，曼陀罗！我知道你会原谅她，不会再恼恨我，我们还是好朋友。你愿每年祭日和我一起，悼念那位曾患心理障碍的病人吗？我在曼陀罗身边，呆呆地，呆呆地，站了许久，许久。最后采了种子回去。

在她逝世一周年凄悲伤神的日子里，静肃的院里，曼陀罗默默捧着白绫似的花朵，与我同悼她命运的不幸。有诗为证：

夏夜犹寒寻她梦，隐约吟泣谁悲声？凄楚院觅动情处，月露白花泪落轻。

本栏目编辑：马枚素

作者简介：闫连生，男，汉族。河南荥阳人。笔名：问耕。网名昵称：腋芽。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有《自留地》、《土根之恋》、《长满花草的路》等诗文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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