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骗不死人(十八)

三江有月:骗不死人(十八)

十、谶


王莽和刘歆死前没见上面,也不是一起死的,但有人一起死时见上了,还说过类似我臆想的话。
前面说过,石崇曾经举办过著名的金谷诗会,石崇为诗集题了个让王羲之神往不已的《金谷诗序》,而史上第一帅哥潘安的那首诗里,有两句是“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大体就是说潘大帅哥天天邀请石大帅哥一起,穿着草裙合唱那首世界闻名的苏格兰民歌,同时可以顺便让大美女绿珠跳个舞吹个笛伴个奏什么的,就这样一直到老(蛮基情的样子)。后来两人同时获罪被判死刑。法场上,刚刚看着绿珠跳楼的石崇先至,等到潘岳(也就是潘安)来了,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邪(你也来了啊)!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
那个时候,也许他们很淡然。
这是后来经常被人们提到的一个诗谶。
慧思也遭受过诗谶的危机,在他搬进小般若禅林不久,衡阳乃至长沙一带暗地里流传几首诗,据说作者就是慧思,看诗里字义,隐隐约约有些诅咒长沙一带的几个世家的意思,有人说是慧思要用诗谶做法,也有人说是慧思其实是在预言点什么。一时间,长沙一带的上流社会对慧思突然有了一些微词。
实际上,前面提到的那个让大学问家刘歆声名俱丧的谶言也就是著名的《赤伏符》有两个版本,通用版本也就是西门君惠拿出来鼓动王涉等人谋反的那个是这样: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而在光武帝刘秀的《即位告天文》中,则采用了另一版本,其表述为: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解释一下,赤,指以火德为代表的刘汉;伏,表示炎汉势力虽然潜伏但终将重新崛起,说白了,《赤伏符》其实就是预言刘汉重新崛起的宣传册子。当然,由于《后汉纪》中还记载了其他出自《赤伏符》的谶语,故我们知道,那东西肯定不止这么两三句话,很可能是个汇编,但最著名的却是这段。
光武版本第一句就是说有个叫刘秀的人要平定天下,捕讨那些不道之人。卯金修德为天子,卯金即卯金刀,是个刘(劉)字,这句是明言姓刘的要当皇帝,(这个版本真的很烂很烂)。另外那个版本稍好一些,但也有限。四夷云集龙斗野则是说天下纷乱干戈频起的景象;四七之际火为主,南北朝时期有个叫刘昭的家伙注曰:四七二十八也,自高祖至光武初起,合二百二十八年,即四七之际也;汉火德,故火为主也。(自刘邦汉元年,至刘秀起兵的地皇三年,二百二十八年;刘秀起兵那一年,二十八岁;跟随他打天下的功臣有一堆,但后来生生弄了个云台二十八将对应二十八宿来。反正这个刘秀就是和四七二十八较上劲了。)
当然,更搞笑的是汉献帝时期的应劭,他在注《后汉书》时说,汉哀帝建平元年,天下就开始流传三句版本的《河图赤伏符》,于是刘歆改名为刘秀,以期望自己能够应谶。实在话,我觉得我的智商和情商都有些不够用了。
好吧,《赤伏符》中还有一些句子,比如王良主卫作玄武,再比如孙咸征狄,王良孙咸这些人名居然都真实存在(亦有可能就是这几个家伙派人参与了改编),在刘秀即位之初的建武元年居然都出现在刘秀阵营里。很扯吧。
嗯,不扯就不是谶纬了。
那么,我们就扯扯这个谶纬。事情依然还是得从汉朝说起。
汉代儒家认为,既然有经书,自当有纬书,于是就有了《尚书中候》十八篇出世,甚至传说同样是孔子亲自删定的,这便是纬书的发端;后来又陆续有《尚书纬》、《诗纬》、《易纬》、《礼纬》、《春秋纬》、《乐纬》、《孝经纬》(也有叫《孝经谶》的)等《七纬》出来,也称《七经纬》,两者合起来就叫纬候;再后来,当时还不是经书的《论语》也被拉了进来,但又不好叫纬,遂名之《论语谶》,亦有八篇,于是就有了谶纬一词,(虽然有一段时间,谶和纬分家,但很快又合二为一密不可分);接下去,各种形式的《河图纬》和《洛书纬》纷纷面世,把伟大的河图洛书从祥瑞扯进谶纬体系,完成了谶纬体系的来源说,也弄出了图谶这个说法;等到《黄帝谶》、《老子谶》、《庄子谶》、《孔老谶》、《老子河洛谶》、《尹公谶》、《刘向谶》等一系列无经可比附的杂谶书出现,纬书体系构建工作终告全面完成。
所谓纬书,实际上是儒生方士化,借助古代河图洛书等神话传说,依托今文经学经义,附会人事吉凶祸福,预言治乱兴废,多为怪诞无稽之谈。
和以往的的历代君王不同,刘邦从来就不是个贵族,一介流氓行径的贱民居然做了天下之主,合法性总是存在严重的问题。尤其是到了那位伟大的汉武帝时代,他可不愿意他们家的皇位来路不明。
老刘家的解决方案主要有两个,第一,刘邦以赤帝子的身份杀了一条玄幻的白蛇;第二,诸如杀蛇这类涉及天命的事情其实是惯例。
那条玄幻蛇的故事出自《史记·高祖本纪》,说是刘邦押送劳工去郦山,无缘无故很仁慈的在路上把劳工放走,但还有十来个壮士愿意追随刘邦。某天夜里,喝醉了酒的刘邦令一人前行探路,回报说前面有一条大蛇阻挡在路上。醉得稀里糊涂的刘邦叫了嗓子胡话就独自歪歪斜斜冲上去,在没有任何旁证的情况下挥剑将大白蛇斩为两段之后,还坚持继续走了好几里路才倒头睡在路旁。他那些不放心的手下在随后寻找领导过程中看见有一老妇人在蛇被杀死的地方哭儿子,一问,说她的儿子就是化成蛇的白帝子,因挡在路上被赤帝子所杀。然后老妇人忽然就不见了。
赤帝就是炎帝神农氏,白帝是黄帝之后少昊金天氏,在五方天帝里,一个是南方天神,一个是西方天神。同时少昊传说是秦始皇他们嬴姓的祖先,刘邦杀蛇便坐实了自己炎帝后人的身份,自可以谋个贵族身份,这个可比那个胆敢叫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强出太多太多。当然,这个故事制作成本和难度都不是太高,与汉武帝时期拥有的祥瑞技术水准差别很大,或者和刘邦当时身边的人手和能力有关,可萧何跟刘邦的关系一直就很密切了呀?。
老刘家的的第二招就是把儒家改造成儒教。纬书便是汉代儒家将儒学神秘化、宗教化和神学化的结果。孔子当然得神通广大,通过去知未来,不光掌握学问,还掌握天意,所以在经之外还得纬,而其又与预言性质的谶相结合,加之董仲舒天人感应思想的流行、以及武帝寻仙好道的示范(其实这也是系列安排中的内容),造成谶纬的大行其道,号其为内学,尊其为密经。经书、阴阳五行和祥瑞,再加上纬书以及谶纬系列,儒教这个玩意就差不多齐活了,儒学就这么进化成儒术了。
(虽然因为谶纬老刘家后来短暂丢失了皇权,但又很快借用谶纬从王莽手里夺了回来。不会对它的发展造成太大的负面影响。)
光靠书是不行的,不仅仅因为流传的问题,因为他们还要面对那些没有谶书的岁月,于是他们用上了谶谣这个概念。从狭义的角度,谶谣可以理解为一种以歌谣形式流传于民间的预言,但实质上,谶谣在使用过程中慢慢把谶纬甚至诗谶、金石铭文谶都全部包含在内了。
不靠书更不行,没有来历不可能说服读书人,挺难办的,在他们之前的记载里,几乎找不到这类东西。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最后找到了左丘明。
据他们研究,《左传》里就一些谶谣,最有名的是僖公五年这则: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贲贲,天策炖炖,火中成军,虢公其奔。
丙之是日子,龙尾(尾宿或者箕宿)、鹑(井、鬼二宿)、天策(尾宿的傅说星)、火(心宿二),都是星宿名,意思大概是:在丙之日的早上,太阳照到龙尾星,阵容整齐的晋军夺取虢国军旗,只见鹑宿如飞鸟,天策星无光,而大火星之下,虢国公逃跑了。这条谶谣预言的就是那场著名的假途伐虢的战争,当时晋军包围了虢都,晋献公问卜偃能不能取胜,卜偃引用了这条童谣回答。在天文知识为特殊阶层所垄断的春秋时代,儿童居然能用文言传唱这样高技术含量的童谣,实在是很有些奇妙。
当然,根据他们的研究,最早的谶谣是可能跟左丘明相关的另外一则:檿弧箕箙,实亡周国。这句话里,檿是桑树,箕大概是柳木条一类的灌木,弧是弓,箙是箭囊,檿弧箕箙的意思就是:桑木弓,箕木箭囊。
我第一次知道这故事是小时候看《东周列国志》的时候,当时就对古代的小孩能集体知道那几个字(我查了字典)敬佩不已。这个故事基本算是这本书的开头了,大体是这样:
夏朝的某个时候,忽然有两条龙出现在王宫内,自称是褒人的两位先祖。夏王占卜,发现无论是杀、是留、还是送走,都显示不吉,最后高人出招留下了二龙唾液(龙漦),藏于盒中,经历商周两朝近千年,哪怕夏都我们一直没找到,殷商没事就搬家,反正那盒子就一直作为王室至宝(比后来的玉玺还宝贝)保存在历代王宫里。直到那个实际很有可能极其英明神武的周厉王多事,非得打开看看,结果龙漦流淌于地,化为一玄鼋,有女童见之,及笄之后便有了身孕,至宣王时方诞下一女,因她无夫而孕,故惧而弃之。而那时,国都内正好有刚说的这个童谣在流传,又正好有夫妻二人卖檿弧、箕箙,结果妻子被杀,丈夫逃跑,正好又捡到那孩子带到褒国。后褒君因罪被天子所拘,遂以此女进献,并为幽王所宠幸,这就是褒姒。再后来嘛,自然就烽火戏诸侯,断送西周。
对这个故事,我持怀疑态度:
褒祖龙漦出盒流。
檿弧箕箙实亡周。
夏殷宫失奇谋在,
颠沛千年薄厉幽。
檿弧箕箙以及褒姒的故事几乎是原封不动从《国语》中来的,实际可以算是原汁原味的史料。冯梦龙的这部《东周列国志》,在所有历史演义里应该算最接近史料记载的一本了,他把《战国策》、《左传》、《国语》和《史记》里的内容全部按时间顺序进行排列,然后把史家那些隐藏在文字缝隙里的东西挖掘出来并按自己的观点鼓捣一番,最后归为一统。我总觉得他这本书做学问的成分更足,历史地位本应该更高才对。
冯梦龙《东周列国志》依据的四本书,《战国策》、《左传》和《史记》我们前面都涉及过,这里再说说《国语》。
《国语》又名《春秋外传》或《左氏外传》,凡二十一卷,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记事。记事时间,起自西周中期,下迄春秋战国之交,前后约五百年。是中国最早的一部国别体史书,但所记事件大都不相连属,在内容上偏重于记述历史人物的言论。《国语》的作者是左丘明这事,最早是司马迁说的,班固沿用了这个说法,但晋以后的学者普遍对此采取怀疑态度,虽然也有过刘歆伪作的说法,但更多学者从内容判断,认为是战国时期的可能不止一人依据春秋时期各国史官记录的原始材料整理编辑而成的。
好了,先这么说着,起码在大汉朝时期,跟左丘明有关的两个谶谣都是成立的。总之一句话:谶谣起源于先秦时代。
搞定了《左传》和《国语》,《史记》就比较好说话了。
关于秦始皇,《史记》中记载过这么几件事情:
卢生为始皇出海求仙访药不成,却得了一本天书,上写:亡秦者,胡也。这是历史上最著名的谶谣之一了,可怜的秦始皇理解错了,于是派蒙恬以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顺便修了万里长城,却不知道这个胡实际上是胡亥。
有使者自华阴道过,有人持玉璧拦路,要使者把玉璧送给滈池君(水神?),那人随后又说:今年祖龙死。那使者回咸阳后,居然就把玉璧交给秦始皇,并且禀报了这条后来名气不小的谶谣,睿智的皇帝一改常态(当年巡游湘山,因天气不好就要砍光山树),默然良久后,温柔地原谅了那个大概只能预测一年事情的山鬼和这位犯了神经的使者。
但另外一次他没忍住,有陨石落东郡,石头上有字,曰:始皇帝死而地分。秦始皇大怒,把石头旁边的住户全体抓来宰了。
后面两件事情都发生在秦始皇三十六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一十一年,那年的天空中还出现了荧惑守心的星象,即火星留在心宿内的天象,在古人看来是大凶之兆。
当然,《史记》里对谶谣也有打假的情况,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时,也出现过谶谣的,但司马迁义正辞严地找到了来历。戍卒们在鱼肚里找出写有陈胜王三字的白绸,司马迁记载是陈胜用朱砂写好预先塞进鱼肚子里的。而著名的篝火狐鸣则是陈胜让吴广暗中到附近一座荒废古庙里,夜里点起火,用竹笼子罩上,冒充一闪一闪的鬼火,又模仿狐狸的声音叫喊着这个让强大秦朝迅速完蛋并后来基本形成事实的伪谶谣:大楚兴,陈胜王。
我一直认为司马迁对这个张楚王陈胜很是不公,但表示理解,故打油曰:
误因篝火谶狐鸣。
二世江山一霎倾。
太史公何施慧眼,
刘邦曾帅楚王兵。
是否又一次觉得伟大的太史公很可疑?
说实话,我小时候读到秦始皇死后赵高劝说李斯那段,就觉得极为不可信,小心翼翼猜想过这个私密的谈话很可能就是司马迁自己编造出来骗人的,于是后来总是以怀疑的眼光看待司马迁的文字,结果发现许多解释不通的事情往往比较容易就通了,所以我在前面一次次地提到太史公的人品和文品。
抛开虢国公那个牵强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谶谣,不考虑可疑的《国语》,我们可以认定《史记》之前的史书整体上严谨可靠,原则上也不涉鬼神之事。
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们可以系统的捋一下了。
实际上,汉武帝之前的西汉政权强大却并不稳定,叔孙通搞的礼仪只不过是从制度上解决了那帮泥腿子没规矩的表象问题(所以他也就是维持了儒家的生存),但并没搞定为什么要对老刘家讲规矩的根本问题,于是陈豨、韩信(通常叫韩王信,非汉初三杰那个韩信)、卢绾、彭越、英布先后谋反,接着是诸吕之乱,把个刘汉政权折腾得风雨飘摇。所谓文景之治,说得好听点是休养生息(也发生过七王之乱,不过是他们自家玩),说不好听就是老实呆着。他们手里的玩意儿,还是高祖留下的那一套:道家的思想、萧何的法律、韩信的军法、张苍的章程以及叔孙通的礼仪,实在不够折腾的。
伟大的汉武帝可是要开疆扩土、功彪万世的,他当然不愿意出现任何问题尤其是内部问题,急需中央集权和教化归心,所以正式启动了神化刘家王权系列工程,大汉朝的政治风向标从推崇黄老之说到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于是,历史选择了董仲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汉武帝和秦始皇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共同把封建改造成了专制,但我却不同意封建专制这个说法,因为从此中国的历史王朝就没有真正的“封”了,于是,“建”也不复独存。)
其实,董仲舒推销他那套理论是较早时候的事情了,但汉景帝刘启没来得及说服并不如电视剧里看到那么温柔可人的窦太后窦漪房就薨了,只好把历史重任留给了汉武帝刘彻。等刘彻从窦太后手里抢到大权并找到董仲舒,经过多年积淀的董氏儒家理论体系和推广实施方案几乎完美无缺。刘彻迅速把儒教搞成了国教并且绵延了两千多年,甚至在这两千多年里,似乎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作为儒教真正的第一任教主,董仲舒不仅仅要兜售他的天人感应,更重要的是,他得持续证明这个天人感应是普遍规律并且真实存在过。董教主和他的门生任务完成得极好,其中成绩最优秀的就是司马迁,在这个事情上司马迁的作用远远超过董仲舒。
很少有人知道,司马迁其实是董仲舒的得意门生。司马迁还有个老师是孔安国,正宗的孔门后人,孔子十世孙,西汉著名经学家,是司马迁的古文经学老师,(当然,司马迁的今文经学老师是董仲舒)。
孔安国少学《诗》于申公(申培),受《尚书》于伏生(伏胜),学识渊博,擅长经学。汉武帝时任博士,后为谏大夫,官至临淮太守。据传,汉鲁恭王刘馀扩建宫室拆除孔子故宅,于壁中得古文《尚书》,较今天《尚书》多十六篇,孔安国将古文改写为当时通行的隶书,并为之作“传”,成为“尚书古文学”的开创者。(今传《尚书孔氏传》,一称《孔安国尚书传》,明清学者定为后人伪托。)
作为史官司马谈的儿子,司马迁接班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何况支持黄老之说的司马谈为汉武帝不喜,有这么个古今双修的儒家传人继承太史令是汉武帝喜闻乐见的。
于是二十岁的司马迁就受命出游江淮,(当然不仅仅是他自己说的受父命,看看他的线路,就算是今人也是不得了的大事,何况还要收集资料传说,没有官方的支持难度有多大大,看看一千七百多年后的徐霞客就知道了。)根据王国维的考证,司马迁这一趟从京师长安出发东南行,出武关至宛;南下襄阳到江陵;渡江,溯沅水至湘西,然后折向东南到九疑;后北上长沙,到汨罗,越洞庭,出长江,顺流东下;登庐山,观九江,到钱塘;上会稽,过姑苏,望五湖;之后,北上渡江,过淮阴,至临淄、曲阜;经彭城,历沛、丰、砀、睢阳,至梁(今河南开封)回长安。之后,汉武帝刚搞定西南叛乱,就派司马迁为使者进入巴蜀和巴蜀以南地区。汉武帝泰山封禅时候,司马谈就没有让随行到底继而病死,同时急招司马迁追赶到场,正式接手太史令。
又有点跑偏了,扯回来继续说神化工程。当然,这个神化工程的设计、实施、监理、验收报告以及后评价文件等相关资料都已经佚失,以下描述纯属虚构,仅供参考。
为了弘扬儒法,以董仲舒、孔安国、司马迁为首的儒教神化刘汉工程指挥部在项目业主汉武帝刘彻的统一指挥和亲自监理下,顺利完成了各项工作:
第一步是准备工程,大体就是征地划界、三通一平之类的性质,这个当然是经学。在今文经的基础上,古文经也露面了。此事我们之前介绍过很多次了,就不再细论,至于说古文经的真伪,我这里就说天知道。这项工作司马迁可能没参加,就算参与也不是骨干成员,倒是那个搞《公羊传》的公羊家很是挖掘了一些支持刘家的材料,故他们在西汉早期于春秋三传中颇有一家独大之势。
第二步是基础工程,打基础自然得是纬书和随之而来的谶谣。这个肯定是董仲舒牵头、孔安国辅助的的工作,司马迁也一定深度参与了。
毫无疑问,让这帮牛人以神学附会和解释儒家经书,作品质量自不必说。他们根据一些或有或无的古史、天文、乐律、农学、医药以及原始社会状况等零散资料,从当时的中华起源炎、黄二帝开始,弄出了许多祥瑞灾异、帝王神奇和河图洛书、占星望气等等说法,极力证明天命神权、天人感应,且又文辞华美,言语雕蔚。儒家谶纬神学有着纯粹的华夏远古神话与宗教色彩,无所不包,荒诞而精彩,体现了古人宏大的宇宙观,对中国古代社会政治、经济、哲学、文学、道德、伦理、科学、艺术、宗教、神话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文心雕龙·正纬》篇赞曰:荣河温洛,是孕图纬;神宝藏用,理隐文贵;世历二汉,朱紫腾沸;芟夷谲诡,采其雕蔚。
实际上,纬书也是面世即巅峰的典型代表。
在纬书里,伟大的孔子居然也被谶了一把:有圣智而无位。所以后来也把孔子称为素王(我们前面也提到过,孔子的素王是孔子他妈要生孔子时遇到那麒麟吐出来的玉书里确定的),意思是个空王,有帝王之德而无帝王之位。按照纬书的记载,作为圣人的孔子和高祖一样感天而生(其情节居然也颇有类似处,估计刘彻不爽,搞得部分相关的纬书都改了,也搞得《史记》里孔子只能是野合而来,让后世学者多了许多话题),自然非常异像:孔子长十尺,海口尼首,方面,月角日准,河目龙颡,斗唇昌颜,均颐辅喉,骈(齿并)齿龙形,龟背虎掌,胼协修肱,参膺圩顶,山脐林背,翼臂注头,阜脥堤眉,地定谷窍,雷声泽腹,修上趋下,末偻后耳,面如蒙倛,手垂过膝,耳垂珠庭,眉十二采,目六十四理。立如凤峙,坐如龙蹬,手握天文,足履度字;望之如朴,就之如升,视若营四海,躬履谦让;腰大十围,胸应矩,舌理七重,钧文在掌;胸文曰:制作定世符运。不细讲了,细讲又是半天,大体这么说吧,不光不是帅哥,面如蒙倛(蒙倛是一种吓鬼的神像)的孔子还是个极其难看的怪物。
这么一个怪物(也有黑帝儿子之说)出世,自然要承担点什么诸如制作定世符运之类的任务,于是就有“哀十四年春,西狩获麟,作春秋,九月书成。以其春作秋成,故曰春秋也”的记载,(《麟经》这名字大约此时才开始退出历史舞台吧)。似乎还不够,于是新版本又来了,这个就叫“端门受命”,纬书记载为“得麟之后,天下血书鲁端门曰:趍作法,孔圣没;周姬亡,慧东出;秦政起,胡破术;书纪散,孔不绝。子夏明日往视之,血书飞为赤乌,化为白书,署曰演孔图,中有作图制法之状。”就此明确了素王为汉帝、也为万世制法的历史使命。
这样一个孔子,当然得神通广大。于是孔子死的时候,遗谶书曰:不知何一男子,自谓秦始皇,上我之堂,踞我之床,颠倒我衣裳,至沙丘而亡。这个类似诸葛亮死后调戏盗墓贼刘伯温的故事,针对的自然是可能并不仅仅是针对儒家的“焚书坑儒”,也为“孔壁得书”草蛇灰线了一把,最终就是要证明了很可能根本就没去曲阜打开那藏谶书坛子的秦始皇完全不合法,并且还出手一谶干掉了这个恶贯满盈的白帝之子(有和高祖抢功嫌疑)。又曰:董仲舒乱我书。这个乱字,用其“理丝”的本义,大体是整理、发挥的意思,算是自己给自己搞了一把孔素王的尚方宝剑,十足的正本清源感觉,(但我还是喜欢按照通常的解释去理解)。
第三步是盖高楼,主要就是著作《史记》,用正史去对照谶书,尽可能引用谶书,满足工程需要,它结合前代的各种史书成一家之言,以十二本纪和十表纵向叙写各代,以八书、三十世家和七十列描述横向综合统摄各个阶层。这项史学历史上最伟大工程的实际执行者只有一人:太史公司马迁。
还记得汉武帝那只五蹄独角兽式样的麒麟么?公元前一百二十二年,因为这个东西,汉武帝改年号为元狩,(有人说是因为汉朝要准备反攻匈奴才改的年号,实在不值一驳,毕竟元狩二年霍去病才带兵出河西,元狩四年卫霍骑兵才发动漠北之战大获全胜。)那一年,司马迁开始动笔写《太史公书》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史记》(也有说快二十年后司马迁才动笔)。熟悉的配方,三百多年前孔素王写《春秋》也是这么发端的。
整个《史记》的基本故事框架大概是这样的:天下本来是赤帝也就是神农他们家的,但神农氏他们家不行了,就转让给黄帝家经营了三千来年,最后又转回到赤帝儿子手里。而在黄帝他们家那三千年里,也转手了几次,开始是伟大的五帝,而五帝之后每次得手的那一枝里,起头那人也一定不是正常生的,准确说应该是和刘高祖、孔素王一样,都是感天而生。
所谓感天而生,就是他们的母亲怀孕原因极为奇葩,比如商的始祖契他妈就是下河洗澡吃了一只燕子蛋;周的始祖后稷也就是弃他妈则是因好奇踩了巨人脚印,而秦赵的共同先祖大业他妈居然再次毫无创意的吃掉一只玄鸟蛋,(按《山海经》的说法,玄鸟几乎就是燕子,而商人的传说里燕子很多时候就是玄鸟)。当然,刘邦的妈显然要高级一点,她是在大泽旁边梦里与神人相遇,结果是一条蛟龙趴在身上。而纬书里差不多故事的孔素王他爹妈就只能牺牲掉去野合。
差不多三千年里,自黄帝至舜、禹,号称皆同姓而异其国号。故黄帝为有熊,帝颛顼为高阳,帝喾为高辛,帝尧为陶唐,帝舜为有虞。帝禹为夏后另起炉灶,姓姒氏。契为商,姓子氏。弃为周,姓姬氏。然后有秦,然后兴汉。看着并不复杂的历史,太史公妙笔生花,把那些存在没存在的历史编得翻云覆雨、天花乱坠,让我总是感慨《史记》才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小说。
(说到小说,很多人都说我写的这个东西实在不能叫做小说,我很多时候也懒得解释。其实,小说这个词来源于庄子,最早的意思就是不会派到什么大用场的琐碎浅识之言,后来发展到不关大道的短书小语,再后来是班固在伟大的《汉书》里给它的定义:“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经过极其漫长的发展,才变成眼下这个所谓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我虽然自认在当今小说定义范围内和《史记》存在极大的差距,但好赖我兼顾了古今小说的定义,自可以不负准人瑞的自我评价。)
司马迁之前的史家,最多也就是上溯到公元前八百四十一年的周召共和,因为从这一年开始,中国历史才有确切的纪年,而《春秋》不过是从鲁隐公元年也就是公元前七百二十二年开始。《春秋》以前的内容,司马迁也不过就是从《尚书》、《山海经》、《吕氏春秋》等古籍里东拼西凑一些内容,再加上纬书里设计的那些东西,诸如所谓白鱼登舟之类传说也就这样堂而皇之进入了历史。
当然,作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史记》情节设计巧妙周全、环境描写简洁精炼、人物刻画个性鲜明,尤其是其人物语言生动隽永,得到后世史家的高度评价,致使史书从此形式上变为以纪传体为主了,原来的编年体几乎不再纳入传统正史系列。实际上,自《史记》之后,所谓史学才能够从经学中独立出来,正式形成通史家风,成为一门单独的文学艺术。因此被冠以二十五史之首。
从这个角度讲,司马迁的盖楼工程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果要设个文学鲁班奖,《史记》估计会众望所归。比较遗憾的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史记》,已经不完全是司马迁写的。据说西汉海昏侯刘贺也就是那个被霍光废掉的皇帝墓里有一套《史记》原来的版本,期待哪天整理出一些新的东西。
第四步搞装修,主要工作极有可能还是司马迁干的,这就是著作《国语》。
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左丘明给《春秋》作传后,不幸失明,但他还有不少玩意没用上,觉得丢了可惜了的,就又凑起来编辑成了一本《国语》。后来班固袭用了这个说法,并称之为“春秋外传”。
这事当然不靠谱。《国语》涉及的年代,是从周穆王决定征伐犬戎开始,极有可能就在公元前九百九十年左右,把历史纪年前提了约一百五十年(鲁国在共和之前根本就没有史官,左丘明无法取得任何资料),比《春秋》早了二百多年,几乎接近《春秋》一书总的时间跨度;而它的终点,则是公元前四百五十三年赵魏韩三家灭智氏,比《春秋》也长了快三十年。换句话说,《国语》的时间跨度是《春秋》的两倍有余,其原料怎么也不可能是写《左传》留下的边角料。
实际上,《左传》也有人说是伪书,当然就有人说是刘歆写的,但已经被后来出土的楚简和马王堆辩诬了。作为孔子同期人物和正规史官,左丘明的《左传》主要目的就是注解《春秋》的,它以《春秋》记事为纲叙事,其中有说明写作手法的,有用实补充经文含义的,也有订正记事错误的,其系统详尽、质朴灵活的写作风格开后世纂史之风。有时脱离史实的《史记》就受其写作风格影响并更胜一筹,而《国语》的写作风格反而更似《史记》,说是《史记》的辅助产品更让人信服。《左传》虽涉及人物语言,但总体可信度很高,《国语》中还是存在一些史官不好记录场合下的语言和无法验证的故事,更似后来补课出来的东西,这个长于记言和虚构情节的风格或者毛病和司马迁如出一辙,再加上谶谣的问题,所以我一直认为《国语》就是司马迁的作品,伪托左丘明整了这么个东西,也有利于增加《史记》的可信程度。
《国语》和《史记》最重要的区别主要有两个,一是吸收了儒家之外比如法家、道家的思想,二是维持客观说事的态度,不加评论。而我经常认为这两个不同是可以合并成一条的。说明白了么?司马迁著作《国语》,突破了春秋甚至鲁史的时期界限,为“后来”的《史记》上达黄帝创造条件;通过伪托左丘明,给《史记》的谶谣符瑞找了个同盟军;通过吸收儒家外思想,貌似杂音实乃帮闲。《国语》是系列工程里最精妙的设计之一,绝非边角料。
当然,就算是司马迁的边角料,第一小说家出手自也是非同凡响,《国语》的整体文学价值可能略逊《左传》,但单就写作艺术性而言,比《左传》还是大有精进的(更说明非左所为),其缜密、生动、精炼、真切的笔法得到了后世的高度评价,同时也从此敲定了中国国别体史书的基本体例。
(以上这一大段虚构是我的独门学问,参考价值极大,我早年甚至都准备靠它吃个半辈子的。)
我曾经这样评论过司马迁的这个伟大工程:
七绝—戏论史记
法度森严说变更。
史家一谶似浑成。
三千年后还炎汉,
赤帝子犹天感生。
至此,儒教坐实了其和皇权一体化的中国主流教派地位,且两千年不易。
刚才我们说过,秦皇汉武一脉相承,骨子里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唯一区别就是披的外衣不同,一个用法,一个用儒。甚至秦始皇极有可能就是汉武帝终生的偶像,而汉武帝本身用的其实也是法,只不过是被儒教包装过的法。
不管从哪个角度说,秦始皇还是老大,他的历史功绩是高过小弟汉武帝的,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本已是不世之功,何况他建立的这个中央集权制的王朝一举打破了传统封建王朝的权利分配格局,彻底改变了春秋以来诸侯做大的形势,为日后的大汉朝乃至以后历朝历代竖起了一面大旗。
当秦始皇以功盖三皇五帝将皇帝的名头授予自己这个圣人的时候,他完全就觉得理所当然。而我也认为理所当然,毕竟从此以后,除了汉景帝时期的七王之乱(还是分封制闹出来的)以外,基本上就再没出现强大的诸侯王威慑中央政权的事情,(永乐帝朱棣的事情另有玄机,我们后面再说)。
实际上,如果没有司马迁等人的恶意中伤,真实的秦始皇应该有许多宝贵经验和精神财富值得我们去研究和学习。
伟大的秦始皇怎么突然就败了呢?原因自然肯定不会是孔素王,当然也和刘邦关系不大,表面看来,项羽这帮六国余孽是打败秦王朝的主要力量,(所以刘邦也不得不先玩了一把分封功臣,并很快背信弃义干掉了各路异姓王),但实际上,我以为,打败秦始皇的是首先是他实施的严刑峻法,商鞅搞的那一套造就的只是战争机器。毕竟,用军法治理天下总是容易造成无法调和的矛盾,才让六国余孽有机可乘,(这也是文景之治的主要理由)。
当然,即使伟大的秦始皇用的法律比实际情况宽松,我依然不太看好大秦朝的前景,毕竟依法治国不太适合中国古人,通读二十五史,大体上有这么个印象:但凡主打法治,必是历史上比较黑暗的时期。
毫无疑问,开创新格局的秦朝一定还存在其他许多问题,比如诸侯、士大夫缺位后管理人才的选拔和信任问题,在秦始皇活着的时候,他的个人魅力足够掩盖这些,一旦薨了,则再无护国之臣。
但这些都不应该影响秦始皇的伟大,虽然我个人更看好周的封建体系。
当我顺着坐西朝东(有别于汉族正常南北向的方位或者只是遗俗,或者是要说明点什么,毕竟后来学秦始皇也是常态)的秦陵走进兵马俑坑的时候,总觉得是依稀听见了千古一帝的叹息声,遂为一律:
七律—过秦陵
蓝田始寝任人窥。斑驳陶军伏戍谁。
周室穷途千国裂,秦王有疾一兵痴。
圣人威用蚩尤律,皇帝德全梼杌师。
许愤项刘兴楚汉,面东犹责子婴迟。
老刘家依靠我独门学问的研究成果似乎就这么把他们家来路不正的事情摆平了,但终究还是给后世留下了无穷无尽摆不平的后患。因为谶谣这种东西一旦形成体系,制作成本就几乎接近为零了,有心人便可以附会或者制造。而且广大人民群众并不像我这样能够从文采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些眉目来。
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是谶谣流传的高潮期,在这一时期,庙堂里君臣相与传谶,社会上谶谣蜂起。而那个阶段的史官,也紧跟太史公的步伐,在史书中大量记载这些狗扯羊肠、真真假假的谶谣之事。
两汉期间,西汉开此风气自不必说,后面两个开国皇帝王莽和刘秀都是儒家出身,对此自然也是深信不疑(说王莽自己伪造谶谣的说法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也因此得利。在他们之前,还有一位伟大的皇帝也跟谶谣有关,史书记载,汉昭帝刘弗陵时候,有虫子把树叶吃成五个字:“公孙病己立”,不久后,霍光找到刘病已,等到汉昭帝死后,霍光很快便废除了那个可能并不出格的小皇帝刘贺,贬之为海昏侯,同时把刘病已推上前台,最终成就了汉宣帝。
到了三国时期,这事情也越发乱乎起来,除了那个著名的“代汉者,当涂高也”大行其道外,还有各类谶谣也掺和在历史事件中,一千多年后的罗贯中写《三国演义》的时候就毫不费力地找出来历分明的一些,比如:
白盖小车何延延,河间来和谐(灵帝登基);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芒(十常侍之乱);
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董卓之死);
八九年间始欲衰,至十三年年无孑遗(刘表将亡);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小名阿童的王濬平吴)。
实际上,曹魏就已经开始对谶纬之学加以限制,但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谶谣依然持续流行。
东晋元帝司马睿称帝,有“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之谶,这也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条谶谣。小名棘奴的冉闵杀胡(这事以后再细说),据说多年前,佛图澄也曾做出过“殿乎殿乎,棘子成林,将坏人衣”的谶语。
南北朝时,皇帝们似乎有些把谶谣玩坏了的架势(我以为这也是南朝沦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写作质量也出现了断崖式的大幅滑坡。南朝刘宋明帝刘彧怕自己死后贵戚将帅谋反,乃制谶谣“一士不可杀,弓长射杀人”,指向外戚王景文和累经军旅的张永,并因此夺了二人的权,明帝临死前赐王景文死。齐武帝萧赜担心名将张敬儿做大,非说小名猪儿的张恭儿和小名狗儿的张敬儿兄弟二人想造反,因其家宅前有地名曰赤谷,遂作谶谣“天子在何处?宅在赤谷口,天子是阿谁?非猪如是狗,”顺利干掉了这个忠心耿耿的猛将。作战的对方也照方抓药,北齐斛律光一代名将,北周大将韦孝宽畏其英勇,遂使人作谶云“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百升为一斛,而斛律光字明月),又曰“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北齐皇帝姓高,槲通斛)。最终,斛律光被处死。
而隋文帝杨坚则可能是第一个玩谶玩出个人特色的帝王,他的谶谣几乎都是金石刻文,极富艺术特征,不由得让我对这个老奸巨猾抢了自己外孙皇位(算得上卑鄙版王莽传人)的家伙心生了不少好感,颇想考证其业余爱好。随便说几样,比如一块上刻“坚”字下刻“八方天心”的石头,还配有一块剖开来则是配有花纹的黄根紫叶之杨树;一个刻有“天子延千年,大吉”字样的大石龟,以及与之相配的一只肚子上有“天卜杨兴” 四字的活乌龟;雕刻的底材中居然还有一块大铁板,上写着“皇始天年,赉杨铁券,王兴”。
伟大的隋炀帝杨广精通三教,他认识到纬学的危害,采取了强有力的措施,禁毁谶纬之学,甚至发使四方,搜取与谶纬有关的图书而焚之,致使纬书基本上荡然无存。终于谶谣乱飞的时代结束了,至此,从西汉开始流行的谶纬之学,似乎灰飞烟灭,彻底寿终正寝了。与之相应的,谶谣也随之受到禁止。
事情没有完,纬书虽然几乎不存了,但谶谣却如同幽灵更适应黑暗一般,继续暗地里滋生和蔓延,(但没有顶级儒家参与的活动,其艺术水准更是毫无保障)。小名阿客的汉王杨谅反,有“一张纸,两张纸,客量小儿做天子”之谣;杨玄感造反,就着太白入于南斗天象,又有“太白入南斗,天子下殿走”之谣。
当然,隋朝最有名的谶谣也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谶谣之一,莫过于《旧唐书》里记载那个“桃李子,洪水绕杨山”了,这是在隋朝末年流传的一条谶谣,版本也有很多,最少还有《隋书》“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浪语,谁道许”、以及《资治通鉴》“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两个版本,(司马光版本显然是在民间传谬了)。
史书上说,有人告诉隋炀帝,“桃李子,洪水绕杨山”说明李氏应为天子,建议杀光天下姓李的,炀帝组织对姓李的人进行了一番排查筛选,最后选上了郕国公李浑,因为李浑名字中又有三点水,而且李浑侄儿李敏小名恰好叫洪儿。此时宇文述正好与之不和,乘机诬告李浑谋反,就把他灭了族。谁知道,传遍天下的这谶谣最终是应在夹着尾巴做人的隋炀帝嫡亲姨表弟李渊头上。
还有一个竹篮打水的著名冒牌货,关陇贵族八大柱国之一的李密,李密字法主,也是个有三点水的主,大名早就朝野皆知。杨玄感反,李密是其谋主,杨玄感失败后,李密逃亡天下,开始在中原一带各路义军中奔走游说。有一个叫李玄英的人去一个山寨一个山寨走访,要找一个叫李密的人,说这个人是真命天子,要取代隋朝的。那些草莽英雄们问起理由,李玄英就把传谬版谶谣搬出来,并向大家解释:“桃李子,谓逃亡者李氏之子也;皇与后,皆君也;宛转花园里,谓天子在扬州无还日,将转于沟壑也;莫浪语,谁道许,密也。”就这样,李密成了瓦岗甚至中原义军的老大,并且击败了大隋第一名将张须陀,基本断送了伟大的隋朝。但是,史书告诉我们,冒牌就是冒牌,做出了偌大事业的李密那么辛辛苦苦,到头来依旧一场空,最后是闷声大发财的李渊爷儿几个笑到了最后,说明天命之不可违。我却总是从中嗅到李唐遍修(改)史书的阴险气味。
经过隋朝的整顿,再往后的谶谣官方影响力大为减弱,尤其是中唐以后,很多皇帝明确不信谶谣。徐敬业造反,骆宾王为其拉拢中书令裴炎,制作谶谣云“一片火,两片火,非衣小儿当庭坐”,裴炎闻之大喜,据说就和徐敬业合谋了。而到了唐敬宗时,李逢吉与裴度不和,于是散布谶谣曰“非衣小儿坦其腹”,年少的唐敬宗李湛付之一笑,奖度之意不衰。
宋太祖赵匡胤见到《推背图》,也不认为这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反而认为它祸乱了民心,于是下令错乱其顺序,糅杂其内容,以消除影响。
明太祖朱元璋也不信谶,有人在建昌做歌,曰“龙盘虎踞势岹峣,赤帝重兴胜六朝。八百年终王气复,重华从此继唐尧”。大臣奏之,朱以事涉妖妄不之信。
皇帝对谶谣的态度如此,那么其他人对谶谣的敬畏,自然也就不那么强烈了,谶谣之事便愈发幽灵了。
但在初唐,因为两个人以及和他们有关的一则谶谣,实际上让谶谣再次大摇大摆走进历史,甚至谶至今犹存也多半就因为他们。
那两个人是妖孽级的,名叫袁天罡和李淳风,而那则谶谣是预言武则天称帝的:女主武王代有天下。
这谶谣最早出现在太宗之时,很有可能就是袁天罡闹出来的事情。一般情况下书里是这么记载的:以相术闻名天下(实际上是袁天罡第一个把相术真正做成了专业)的袁老道见到武则天之母杨氏,说她法生贵子,杨氏马上把孩子们喊来请老道看,看到两个儿子,袁天罡鉴定是官三品的保家主而已(也不小了,平时他看个三品官会大呼小叫的,但这回有点不够),接着鉴定了日后的韩国夫人也就是武则天的姐姐,结论是此女贵而不利夫(后果然早寡),还是不够,杨氏不死心(老道恐怕也不死心),就把尚在襁褓中服饰似男儿的武则天抱出,老道仔细观察她的耳目,大惊小怪地下了个结论:龙瞳凤颈,极贵验也!若为女,当作天子。
好吧,就算袁天罡当时看不出男女,(这事不稀罕,高手偶尔会玩的噱头,伯乐孙阳向秦穆公推荐的接班人九方皋就在第一次出差寻找千里马时把一匹黑色的公马说成黄色的母马,让伯乐跟暴跳如雷的秦穆公解释半天,说这正是九方皋高明所在,好在那匹马确确实实是上好的千里马。)但遇到这么个奇怪的事情,就算不写进工作总结、工作笔记或者日记本,但跟踪一下应该是自然的,应该很快就知道人家那个二姑娘的性别。所以说,武则天要当皇帝这事,袁天罡肯定是知道的。
李淳风和袁天罡之间的关系,大体有师徒和道友两种,最广泛的传言是中华第一预言奇书《推背图》就是这两个神棍合作整出来(这事稍后再说),所以,李淳风知道武娘子的事情也天经地义。
李淳风在史书里是有传的,根据《旧唐书》的记载,这厮在李世民面前其实并不那么老实。(怕泄露天机?他泄露的还少么?)这事的结果是造成了一个重大的冤假错案。
当时,并不那么英明神武的唐太宗忽然看到一本叫做《秘记》的谶书,(也许就是袁天罡写的笔记整理出来的?)里面有那句“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的谶言,就把李淳风找来查访。但十有八九什么都知道的李道士说得很含糊,他说这人应该在皇宫内,不超过三十年就会得有天下,并且会干掉大部分李唐子孙。
很偶然,某天皇帝赐宴请武将们喝酒,行酒令时,无聊的李世民要各位将军报上自己的小名,而左武卫将军李君羡的小名居然叫五娘子。李世民听得,不由大惊。李君羡,武安人,官封左武卫将军,爵封武连郡公,值守玄武门(这地儿可是李世民敏感的地儿,恰好还扣了宫内),小名又叫五娘子(五、武同音,算出多少武了?何况娘子二字又紧扣女主二字),点点滴滴都和谶谣相对应,直接让李世民出了一头冷汗,认定忠心耿耿的李君羡就是这个谶主,遂下决心除掉。于是指使人诬告李君羡欲为不轨而定罪杀之。
这是贞观二十二年的事情。而在七年后,真正的女主才开始崭露头角,二十六年后称天后,四十二年后称帝。
就算有这件女皇帝的谶谣兜底,但这玩意毕竟没落了,甚至二十四史中最为浩繁的《宋史》中记载的谶谣也寥寥无几,和《后汉书》、《晋书》相比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难复当年盛况了。当然,由于历史的惯性,民间对神秘的谶谣的敬畏,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红巾军起义时韩山童、刘福通他们就搞出了“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类没有文采的货色来,但这路东西假冒伪劣的痕迹过于明显,也就能偶尔糊弄糊弄普通老百姓。
也别说儒家没用处,谶谣在儒家手里就风起云涌,一旦到了道家,怎么看都是小打小闹的感觉。
回过来再说说袁天罡,这个人据说是药王孙思邈的徒弟,却是朝廷的钦天监老大,他叔叔袁守诚(由于历史上根本就无此人,怀疑是袁老道本人出外走穴用的艺名)打着他名义搞出来的事是《西游记》的起头(所谓大闹天宫那段实际上只能算前传)。在我印象里,就是这个道士葬送了道家的无上地位,小时候从鼓书艺人和那本当时还算稀罕的残破《西游记》里得到的信息大体是这样的:
这个算卦的道士先是在长安城里故弄玄虚,引得爱惜水族生命的泾河龙王上来探虚实,接着采取激将法用下雨的事情和龙王打了一个赌,然后很不地道地偷偷走后门让天庭按照自己说的时间数量给泾河龙王下了一道下雨旨意(什么地方怎么下雨都要下旨意,天庭公务员管得够宽够细,工作人员估计也够多),而蒙在鼓里的泾河龙王终于没有完全执行上天旨意以至于违反天条,按律当斩(这律够严,似乎没人较真就没事,但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较真)。
当袁天罡(或者袁守诚)叫破龙王身份并指出这个显然是他预谋的结果同时,又给手足无措的龙王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求那位可能并不英明神武的唐太宗李世民,说只要让李世民看住魏征,天庭就因为没有监斩官(那些公务员都去管哪里下多少雨的事情,诛仙这事得罪神仙的亲戚,只好找人当临时工)而放过泾河龙王(奇葩的法律),谁知道被李世民拖着下棋的魏征利用打个盹的时间就完成了监斩的任务。反正,事情就这么很狗血的发展下去,苦主泾河龙王的鬼魂就开始死缠着李世民,让他不能入睡,催生了秦叔宝、尉迟恭两位门神之余,生生让李世民的大唐王朝找出派唐僧去西天取经的由头。唐僧师徒一行在去的路上,把一路的道家机构整得鸡飞狗跳,道不聊生,回来之后又得大唐万民拥戴,声震朝野,使得佛家作了大唐的实际头号信仰。
神通广大的袁天罡居然能干出这么损道利佛的事情,确实透着那么点不可思议的感觉,所以后来我总是结合武则天这个谶言以及她那个弥勒化身的说法,认为整个事情都是道家内奸袁天罡策划的。
当然,再后来我知道这世界上没这么神奇的事情,也就这么一说罢了。
真正发生的那个唐僧陈玄奘取经,跟袁天罡没有任何关系。实际上,玄奘法师陈祎是偷渡出境的,还差点被当做流寇弄死,他身边既没有神通广大的孙猴子,也没有白龙马,就连猪八戒都跟他不是一伙的(现实中其实还真有这么一号人物,人家叫朱八戒,生活在两晋期间,是玄奘的大前辈,人家是有资料记载的第一个成功西天取经人士),玄奘在印度的成功主要来源于他自己口述成篇的《大唐西域记》,可信度自然要打折扣(毕竟,佛教在印度一直就不成什么大气候),但他确实学了不少佛学(其实出去的时候已经很牛了)。
当然,《大唐西域记》现在几乎是印度的《圣经》,整个印度文明的恢复全靠这本书,哪怕说到自己全是吹牛,也丝毫不会影响拯救或者再造了一个四大古代文明书籍的伟大。
玄奘的佛学我倒不一定特别佩服,虽然他翻译了无数的佛经,毕竟那是他的专业,我最佩服他的却是他回国后成功的炒作,在那个大唐世界中心的年代,这么个海归居然能得到举国膜拜,当了两朝的国师,伟大的天可汗李世民甚至还想让他还俗当个宰相。
但我实在不看好玄奘当宰相的前景,想想他负责的大雁塔豆腐渣工程吧。
这个太宗时期以太子李治追思母亲长孙皇后为名修建的五层大慈恩塔(正式名称,玄奘创立的唯识宗亦称法相宗也因此叫慈恩宗),其实只存在了五十来年就塌损了,期间唐高宗还因为质量问题进行过翻修(当然是以加高的名义,据说搞成九层),等到了武周朝,这塔就彻底坏了。当然,武则天时代修的七层(或者十层?)大雁塔在后唐时期再次改建,但七级浮图这个还是成了大雁塔的定制,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雁塔实际上是明万历三十二年也就是公元一千六百零四年修葺的,那个厚厚的包层就是那次新整上去的,以对抗西安一带可能发生的地震(除了玄奘修的那个,其他时期的塔都因为地震出现过塌裂),显得这塔跟其他砖塔不一样的地方。也就是说,大唐时期那个令人神往的雁塔诗会和雁塔题名,场面的背景其实和其他砖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前面提到四大名塔,很多人说为什么名气最大的大雁塔不算呢,这回原因清楚了吧?)
关于大雁塔名称的来历,一般情况下说是仿造印度的雁塔,但人家是小乘佛教,大乘佛教精英唐玄奘干的这个自然就是大雁塔了,(荐福寺那个小一些的仿制品就叫小雁塔)。根据《大唐西域记》里的记载,摩揭陀国(今印度比哈尔邦南部)因陀罗势罗娄河山中某寺院和尚信奉小乘佛教,可吃三净肉,某日某和尚看见空中飞来群雁,好久没吃东西的他(佛教在印度也就这地位)信口就说菩萨应该知道他们肚子饿呀,谁知道事有凑巧,一只雁立马坠死在和尚面前,庙里的和尚认为这是个炒作的好机会(祥瑞?),便宣称是如来佛在教化他们,于是就在雁落之处,以隆重的仪式葬雁建塔,并取名雁塔。
唐贞观十九年也就是公元六百四十五年,玄奘携贝叶(落后的印度用纸比较晚,往往在贝多罗树叶上抄写经书)经卷六百五十七部、佛像八尊和大量(具体数目从百余到上万不等)舍利,高调回到长安。四年之后,大慈恩寺落成,玄奘任该寺首任主持,兴建大雁塔,用于收藏从天竺带回的舍利、佛像和经卷,并在此致力于佛经翻译和开宗立派,来往于长安洛阳之间,受到万民敬仰和李世民、李治和武则天三代皇帝的无上推崇,尊称其为三藏法师(所谓唐三藏就因此而来),李世民和李治还分别写了《大唐三藏圣教序》和《大唐皇帝述三藏圣教记》并由大书法家褚遂良手书刻石,名其三绝碑,为后来历代书家所必临。后来王羲之的后人怀仁和尚花了十几年工夫还从王羲之的字帖里集字刻成了弘福寺《大唐三藏圣教序》碑,成为今天书法界趋之若鹜的行书第一名帖。如果不是玄奘的得意弟子辩机(《大唐西域记》的实际执笔人)和高阳公主玩了一出狗血剧,或者唯识宗已经成为今天佛教的第一宗派。反正,从建成那天开始,这个外族风情、多种版本的大雁塔就成了长安唯一的永久性标志。
当我走到这个著名的文化地标所在,对包括三绝碑、佛舍利在内的那些各类文化元素都没有过多的关注,因为我总在思考当时的海归玄奘到底是怎样才会赢得那无上的荣耀呢。于是便感慨了一番:
七律—过大慈恩寺有兴
佛域归来寂且岑。两京三帝奉瑶琳。
纵曾流贼李唐器,传本佳人黎庶歆。
懒计何缘名雁塔,因怜唯识陨禅林。
当时未解翻天秘,空译闲经惑至今。
虽然唯识宗日渐式微,辩机死后,玄奘这一脉几乎都断了,只是靠《西游记》留下个没什么人真正通晓的宗派名,但玄奘的身后事依然动静不小,光一个灵骨舍利就整整折腾了上千年。
唐高宗麟德元年也就是公元六百六十四年二月五日夜半,伟大的三藏法师圆寂,朝野震动,万民痛哭,据记载,后将其灵骨归葬白鹿原的送葬者高达百万余人(很有可能超过大唐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如果记载无误,长安到白鹿原甚至东至洛阳一带可以出门的人几乎都参加了,只是不知道那是否正值春耕时节);唐总章二年也就是公元六百六十九年,朝廷为之改葬大唐护国兴教寺,唐肃宗李亨还为舍利塔亲题写塔额兴教二字;谁知道这塔也可能是个豆腐渣(反正玄奘也习惯豆腐渣),唐太和二年也就是公元八百二十八年,唐文宗李昂鉴于寺塔损毁严重,曾重修塔身。至唐末,天下大乱,玄奘灵骨极有可能已经不知去向了,后来大家都传说寺僧护携灵骨至终南山紫阁寺安葬了。等到天下安定的宋太宗赵光义执政的端拱元年也就是公元九百八十八年,金陵天禧寺(其实就是著名的长干寺或者后来的大报恩寺)住持可政朝山来此,在终南山紫阁寺废寺危塔中发现法师顶骨(很有些可疑吧),遂亲自千里背负,迎归南京供奉。
到了南京的玄奘舍利依然多灾多难,明洪武十九年也就是公元一千三百八十六年,法师顶骨由长干寺东岗迁至南岗,建三藏塔安奉。但在太平天国洪杨内乱期间,该寺毁于战火,后来此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军工厂江南金陵机器制造局所在。直到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三年,侵华日军在施工中从三藏塔遗址中发掘出安奉玄奘顶骨的石函,经多方交涉,顶骨分为三份:一份于次年十月十日在南京玄武湖畔小九华山建成砖塔供奉;一份由当时的北平佛教界迎至北平;一份先存于汪政权中央文物保管委员会。
被送往北平的那一份灵骨,后来又经历了较多的分送、迁徙过程。首先,一部分迎往日本,辗转供奉于东京、奈良多处寺院;其间应台湾佛教界之请,日方又分送一小块灵骨赴台,供奉在日月潭畔的玄奘寺慈恩塔内;留在日本的现分别存于埼玉县慈恩寺和奈良药师寺。留在北平的那一部分灵骨,又分送国内四处道场供奉:北京广济寺、广州六榕寺、天津大悲院和成都文殊院;而供奉在天津大悲院的一份,后来又送至印度那烂陀寺(玄奘留学所在地,大抵就相当于《西游记》里的大雷音寺,只是那里曾经只有个貌似老妖的戒贤大师做了玄奘的老师)玄奘学院建纪念堂供奉;广济寺和六榕寺的两份,在文革期间被毁,当然也有人说广济寺那份很可能赠送去了斯里兰卡。
存于文物保管委员会的那一份,抗战后由南京佛教界迎请到毗卢寺供奉;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三年因召开玄奘诞辰一千三百六十年法会,顶骨舍利转入栖霞寺;文革开始,南京市佛协将其送至市文管会保存;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三年,顶骨舍利转而珍藏于灵谷寺玄奘法师纪念堂,作为镇寺之宝;二十五年后,南京灵谷寺分赠一部分玄奘顶骨舍利给台湾新竹玄奘大学供奉;又过了五年,为纪念玄奘诞辰一千四百周年,西安大慈恩寺又从南京灵谷寺迎请部分玄奘法师顶骨舍利安奉于新建的玄奘三藏院的大遍觉堂,算是回归了故地。
通算下来,这个来历可疑的玄奘法师顶骨舍利,端的是佛缘广播,目前分别供奉在九处:南京小九华山玄奘寺独占三分之一;南京灵谷寺、西安大慈恩寺、台湾新竹玄奘大学合占三分之一;成都文殊院、印度那烂陀寺合计约占十二分之一;日本埼玉县慈恩寺、日本奈良药师寺、台湾玄奘寺合计约占六分之一。
南京玄奘寺所在的小九华山,其实是南京最重要的历史文化地标之一。小九华山是紫金山(亦名钟山、蒋山)的余脉,是紫金山由西向东延伸进城的第一个小山丘,周不过两三里,高不过二三十丈,其东际清溪(再下去就是龙尾坡、蒋陵要隘和前面已经说过的鸡鸣寺了,而依紫金山而下的这个整体山形也是南京虎踞龙盘之地龙盘的来历),北临后湖(玄武湖),西近六朝台城(也就是宫城),地理位置极为重要。
当然,这山最广泛和最早有记载的名字是覆舟山,主要是因为其形形狭长,顶呈平行,两头渐低,临湖一侧陡峻如削,古时因其象孤舟翻置,故春秋时期就命名为覆舟山。
它的第二个名字则和大名鼎鼎的玄武湖一起得名,刘宋元嘉年间,因湖中出现黑龙祥瑞,加之地处城北,湖则名为玄武湖并流传至今(哪怕湖被填过),而山虽成了玄武山但没怎么叫开;陈宣帝年间,也就是我说的这个故事同时,这山有时有被叫做龙舟山或者龙山。但人们还是普遍称之为覆舟山。因山南麓建有小九华寺,故有俗称曰其小九华山,亦简称为九华山。虽然因为玄奘的关系,这些年似乎只有九华山的说法,但我却总是更愿意叫它覆舟山。
六朝时期的宫城离覆舟山很近,所以覆舟山周围一直属于上层贵族活动的范围:覆舟山的南面原来有一个西池,是东吴太子孙登的园林,也称太子湖;晋明帝为太子时重修西池,在里面训养武士;东晋的北郊坛(地坛)也在覆舟山之南,西面则是芍药园供宫廷使用;刘宋代晋以后,把覆舟山下的北郊坛移到宫城之北,辟为乐游苑,乐游苑内,楼台亭阁,风光旖旎;宋文帝刘义隆又以覆舟山以西之地为北苑,兴建楼观,经常召集群臣宴游赋诗,盛极一时;梁武帝晚年,因侯景叛乱,兵困台城,建筑遭受严重破坏,但陈霸先建国以后,又重加修建,重复昔日荣光;陈宣帝大建七年夏,因甘露频降,在覆舟山上兴建甘露亭,采集甘露以宴群臣。
隋灭陈时,乐游苑和台城一起被焚毁。从此以后覆舟山在南京的无上地位似乎就让位给玄武湖了,明朝修建南京城,把覆舟山和玄武湖隔开了,整个覆舟山直接就收进了城里。
南朝有名的文人如鲍照、颜延之、谢灵运、范晔、沈约等都在覆舟山、乐游苑活动过,留下不少绮丽诗篇;伟大的科学家祖冲之与北魏人索驭麟比赛指南车,地点就在乐游苑内,而其发明的水碓磨,也是在乐游苑内试制成功的。
覆舟山下还建过佛寺。青园寺为东晋末年兴建,刘宋时改名龙光寺。高僧竺道生在这个寺居住过,后因译著的佛经对某些教义的领悟与众僧不同,被视为异端邪说,受到攻击而离开。法轮寺为刘宋时兴建,齐东昏侯永元二年,西平将军崔慧景反,攻入乐游苑,屯兵法轮寺。崔慧景虽是武将,也尚清谈,部下发生争执,他不去解决,却坐在寺内与客人大谈佛理,结果,部下叛离,兵败被杀。
(道家和这里关系似乎不大,但别忘了,覆舟山是紫金山的余脉,而紫金山却是道教圣地茅山的余脉。)
有清谈厉害的武将,自然就有打仗厉害的武将,(一般情况下,能谈的还是比能打的厉害)。东晋时期的苏峻之乱和刘裕讨伐桓玄所谓伪楚之乱时,苏峻和刘裕就是通过带兵先攻占覆舟山(或者包括龙尾坡、蒋陵在内)进而夺取南京城的。所以,覆舟山真正算个不容他人酣睡的卧榻之所,为六朝历代都城防卫第一要地。
所以,当我走上覆舟山顶凭栏而眺,脑子里满是六朝风流的遗响,是无论如何也没什么兴趣去管那未必靠谱的玄奘舍利以及塔和庙,于是就又艺术了一回:
七绝—登南京覆舟山
因缘玄武一湖间。
为就鸡鸣续蒋山。
水墨六朝文武事,
九华三藏色俱斒。
(这个斒字,其实就是斑的异体字,是因为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一般情况下,用异体字多少都会有些装,我这个似乎也不能够完全例外。)
慧思和尚似乎也要装一把了,因为暗地里流传诗谶的关系,他还是带着智无大师等主要弟子去了趟长沙府,去官府沟通之余还正式登门拜访了吴刘张闵廖桓罗等湘中七大豪族。
据我所知,慧思去七大族主要作了三件事情:第一是自己装,他和七大族主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简要说到了诸多佛法,谈得更多的却是佛家和儒家、道家理论的联系和互证,(很可能这就是三教合一的起源,)更象一个大儒的做派;第二是让弟子们装,智无大师他们展示了天文、地理、文化、政治、商业甚至军事上的全面实力,简直就象一个巡回演出团;第三还是装么—哦,一点不装,还来得特别的实际,慧思和七大族达成了多项合作协议,般若寺的许多附属企业则分别与各家建立充分合作关系甚至相互参股,不能自给的寺内各种用度和服务皆向七族采购,甚至僧兵的训练都委托出去了,反正从此以后,般若寺和七大族基本构成了利益共同体,七大族的子弟有不少拜入慧思门下(当然有一些终身为僧,有一些短期为僧,还有一些挂名的),而七大族的家庙以及重大法事则由般若寺全面承包,并派名僧住持。
诗谶这事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
说到底,宗教也需要势力和势力之间的相互帮扶。
实际上,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凌驾于一切势力之上的势力。
所以,慧思装神弄鬼之余,主要精力其实一直都在经营势力。可是又有哪个大人物不在经营势力呢?
相比较袁天罡而言,李淳风虽然史中有传,但势力反倒很一般。不过,论其装神弄鬼的本事,三教皆通的慧思似乎大有不如。在我看来,这家伙装神弄鬼的本事极有可能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因为他的《推背图》确实显得相当神奇,我也至今没想通他的招数,所以每次被人问起这个话题,一向信口胡说的我也经常推脱,打了退堂鼓。
不知具体是哪天,神经兮兮的唐太宗突发奇想,(估计当时可怜的五娘子李君羡已经被除掉了),命两大神棍—应该说是当时著名的天文学家、数学家、易学家李淳风和一代相学宗师袁天罡推算大唐的国运,由于李淳风推演入神,一发不可收,竟推算到了唐以后中国两千多年的命运,直到袁天罡推他的背说道:不如推背去归休。这就是所谓东方神秘主义的代表作、中华预言第一奇书、结合象数图书易学经典《推背图》的来历。
由于推背图并没有打乱历史的顺序,而且预言的也都是有关国家兴亡的大事,所以历来被当朝所忌惮,前面说到宋太祖不认为它了不起也有可能是个误判,正是因为忌惮,才让人搞出几个山寨版本并行于世,以达到真假难辨、乱人耳目的目的,(还有一种说法是里面有赵光义夺权的预言,但终究没防住)。
也许后世还有人对《推背图》下了手,我们知道这本书目前可能尚存好几个版本,但奇妙的是,最流行的一个版本(互联网上流传的就是这个版本,也是算我看过的唯一版本)却没有任何一家图书馆收藏(也有说就在台湾)。而这个最流行的版本据说是大才子金圣叹批注过的,还说是八国联军打北京时有人从清宫里弄出来的。
但就这个流行版本而言,我可以确信,金圣叹是绝对不会碰质量这么差的文字的,就算图是真的,文字肯定不真。
《推背图》并不复杂,总共有六十幅图像,每幅图像下面附有谶语,然后是“颂曰”加一首烂诗,当然其图像谶语和颂诗都可以在《周易》中找到来历,流行版本里还有金圣叹的解读。六十图像中,除了第一幅总论和第五十九幅天下大同以及最后一幅结语收尾以外,其余五十七幅每幅说明一个历史事件。
根据金圣叹的解读,网络版二至三十三象都找到了历史事件对应,分别是通论李唐、武周代唐、五猴(侯)复唐、安史之乱、(郭)子仪平乱、建中之乱、黄(巢)朱(温)断李、后唐灭梁、兴教(门)之变、晋事契丹、郭威夺汉、柴(荣)收五代、宋祖崛起、赵统天下、檀渊之盟、(刘)太后垂帘、(王)安石乱法、蔡(京)氏弄权、靖康之耻、半壁偏安、二木(汪立信文天祥)难支、崖山之殇、通论蒙元、蒙元败退、僧(朱元璋)登大极、靖难之役、仁宣之治、英宗两得(帝位)、魏阉之乱、明祀之亡、满清入关。
说实话,相关内容契合得跟事情发生后写的差不多。
好吧,我们姑且认为可能是金圣叹或者他之前的人捣了鬼,那么我们根据假定是金圣叹注释过的本子继续往下看。据好事者研究,四十象进入本朝,目前大体已经过了四十二象。
三十四至三十九象基本被确认了,分别是:长毛之祸、火烧圆明(园)、八国联军、民国建立、一战风云、日本侵华。其图和文字除了金圣叹解读得有些问题外,其他似乎都能找到应验,很是奇妙。
实际上,除了四十象(可能是通论)还有一些东西没确认之外,四十一、四十二象大体也可以看出极有可能说的是文化大革命和其结束时的权利之争。
虽然我不相信鬼神之事,但这事我里外没琢磨明白,经常说这大概这就是至圣先师说的怪力乱神吧,想不通也就想不通了,倒也不会太纠结。
也许因为《推背图》的作用,现今居然还有九大预言的说法,第一当然是推背图,其后分别是李淳风藏头诗、刘伯温烧饼歌、铁冠僧透天玄机、姜太公乾坤万年歌、邵雍梅花诗、金陵塔碑文、黄檗禅师诗以及诸葛亮马前课,比较知名的也就托周的万年歌、托汉的马前课、托唐的推背图、托宋的梅花诗、托明的烧饼歌。实际上,除了推背图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技术含量,其他的都随便可以一眼看穿是假的。
所谓万年歌,一百零六句七言歌,文字俗到英明神武的姜太公气活过来,倒可以去竞争一下七言发明权,顺便用文中“世界”这个词把佛家狠狠恶心一把,再搞出一个太公化胡的梗来;
马前十四课,因其简短,似乎看不出毛病,但其装神弄鬼有些过头,几乎所有预言都是硬上,丝毫没有遮掩,让人觉得这个简单粗暴的妖人诸葛亮怎么死都是活该;
十首梅花诗制作可能比马前课早上一两年,略显文气一点,但诗太一般,所以前人没收进邵雍的集子里(他那集子好几千首诗,虽然有“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样的清浅佳作,但整体上偏于哲理,是理学诗的巅峰之作),而邵雍这个二进制理论发起人居然能让这么重要的东西埋没千年,最后能混进文庙当了从祀,天理不容;
而最近的神棍偶像刘伯温那个不到两千字的烧饼歌,居然是四十多首烂极了的谶谣组成,不知道刘伯温当年科举时候到底用了什么神通过关的,敢于破坏神圣的科举制度,朱元璋仅仅只是毒死他实在太仁慈了。
刘伯温的事情还没完,李淳风的藏头诗跟烧饼歌就象一个人写的,似乎给刘伯温同志热场;铁冠僧据说是刘伯温的师傅(只是不知道是否与金庸笔下光明顶五散人之一的铁冠道人有无关系),算是强援,所以人家那铁冠数实际上几乎啥都没说,不过就是给刘伯温助助威;但再次隆重出场的主角刘伯温演出失败,他的金陵塔碑文虽然号称出土在民国,但那几句白话顺口溜对白话文的使用水平怎么看都是上世纪后半叶的模样;而唐朝的黄檗禅师可能没和刘伯温一起工作过,所以人家的预言范围更小,他居然从明末开头到抗日战争之后没几天就收口了,怎么看,添乱的作用大于帮忙。
虽然我搞不定推背图,但我还是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这些个水准不高、功利性强的所谓八大预言,我们看到的版本(有些或者名字存在过),不过就是前朝政权的一些神棍在上世纪国内战争期间或其后制作的一些破烂玩意,能火起来让我很是意外。其实,回到金圣叹版推背图的来历,我有时认定我们在互联网上看到的这个东西可能也是被那批人(升级版)一并改造过的。但他们终究水准远低于董仲舒、孔安国、司马迁、霍光、佛图澄以及杨坚他们渊博深厚,甚至还不如韩山童、刘福通他们的简明扼要,整个一个这一百来年常见的文盲学者做派。
这个话题因为文字水准的低劣,讨论起来意义不大,打住。
骗人其实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很多数情况下,骗和被骗双方都心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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