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亚美巷
常常会从睡梦中醒来,耳里出现幻听,华盛街菜市场小商小贩嘈杂的叫卖声,会翻过十二楼飘进亚美巷十七号小院。
心急火燎的欠起身,疑惑是不是睡过了头,上学又要迟到了。
已经离开蚌埠四十一年,亚美巷也拆去了二十二年,我却永远都不能忘掉它的模样,它就是我心目中的老蚌埠样子。
那条巷子就藏在华盛街蚌埠饭店脏乱的后门的对面,由南往北的一条窄道,两边是高墙,一溜条形的长石板竖排出弯弯曲曲,挑桶水或拉辆架子车进去,对面便无法过人。
进巷大约三四十米,立着一根木头灯柱,有些后倾的长杆子伸出高挑着的小伞盖似的路灯,灯泡常常成为顽皮小娃的弹弓靶子,十之八九是不亮的。灯柱下的那块地方形成个小弯处,会有小娃猛的跳出来,一惊一乍的吓唬同伴。
一早或过晚,走到那里会加急步伐,若是听到后面有脚踏在石板条上的声音,索性跑起来逃离。
我童年听到吊死鬼的故事,会把她想象成披头散发、青面獠牙的悬在那个电线杆上。
巷子蜿蜒到我们十七号院子门口才敞开,对面是一栋两层砖瓦楼,从楼道进去要低着头。我们的院子则是两进门,进一道门是个小院子,就一间男女共用的厕所。要进带过道的一道木门,才是住着九户人家的正院。
晚上院子是要插上门栓睡觉的,回来晚了我们就拿小刀从缝隙里拨挑;万一不成,只好使大劲擂门。
谁家有人醒着谁来开;遇上长辈,会骂你几句。
巷子并不古老,也就百余年光景,青砖小瓦顶,二楼则是木棱带花纹的玻璃窗。百余年中,把木楼梯换成水泥板楼梯,各家各户不断的搭建,破坏了原有的状貌,小巷、院子显得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老气。
二十二年前我站在即将拆去的亚美巷里,面对人去楼空的场景,心中充满了惆怅之情。
刚刚开始有文化感觉,能看出这条巷子的一砖一瓦,承载着这个城市无可比拟的历史意味。
石头砌起的高大的院墙,深藏在巷子里端的月牙形门头进去的小花园,踏在石板上响起的脚步回音。
那些木楼梯、木走廊、木地板,小院里打在树叶上的雨声。
船工、商贩、医生、企业主混杂,巷西是十二楼,十二楼对面是蚌埠大戏院,华盛街所有的故事都来源于这些小巷的叙事。
亚美巷之名本该是个标识,但“亚美”的称呼不是汉人居住区域的语言习惯,做了七年的日伪时期的安徽省会,或许是那个时代日式命名存留的痕迹。
它从来就没有成为我们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的身份象征。
华盛街的所有巷子都经历了名称的时代更新,一度以“劳动”之名刷新历史的尘垢。亚美巷在我记事的时候成为“劳动五巷”,而一巷在哪里,六巷又在哪里,我至今都稀里糊涂。
后来不知为何又返还成“亚美巷”的叫法,再叫“亚美巷”时我已经客居他乡,也就没有成为过“亚美巷人”或“劳动五巷人”。
但它的烙印却是跟随了我的一生。
回望亚美巷,我们今日能看见那帮小娃如何被生长和生活的地方所塑造的故事,亲情,邻里关系,两小无猜的玩伴,朦胧的爱情拖长了的影子。
这个城市抹去华盛街、亚美巷那一天起,我的想象力如同爆米花从转着的小铁炉里膨胀而出。
父亲去世后,亚美巷的家便塌了大半边天,24平米的房子因明显冷清而显得空荡荡的。拆迁这条巷子时母亲老年痴呆突然加重,搬出去一两年便过世了,华盛街亚美巷十七号从此成为一个历史符号。
没有了亚美巷,我在蚌埠就再也没有了家。每次赶早过去给父母上坟,很怕过夜,下午就匆匆返回。
对于亚美巷的消亡,已经走过了伤心、悲情的心理阶段,就像你到了一定的年龄,必须要慢慢适应亲人和朋友的陆续离开。
心理退化为一个憋屈的小娃,很固执很用心的在自己的精神空间里,一砖一瓦一条石的把华盛街、亚美巷再造出来,把我的那个家再造出来。
华盛街飘进亚美巷的糟鱼烂菜叶气味,突然变得清新无比。
三四十年前,亚美巷里那两间住着六口人的二十四平米的窄屋让我的青春时代透不过气来,必须要到邮电局大厅或是客运轮船码头候船室去看书或码字。
那时很庆幸自己较早的走出了这条巷子,它的拥挤、破败不堪,小木楼残破到颤颤巍巍,一直都让我心有芥蒂。
呆在亚美巷里你只能做一个青蛙,飞出亚美巷或许你能成为一只鹰。
住在和亚美巷迥然不同的宽敞的水泥石板楼,兴奋和喜悦并没持续多久,亚美巷渐渐成了回望的地方,附加的情感分量一日日在加重。
我这才知道,其实你一生都不曾走出过亚美巷,那个小巷、小院、小木楼是你一生的一根线头。
生命的源头奔涌成一条大河,但最清晰的声响却是泉眼的滴答滴答。
作家昆德拉说:我们关于“家”的概念,到了最后会不会只是一个幻影,一个神话或者一种迷思?我常常怀疑,我们会不会是这种神话的受害者。
这是一个流落在异国的作家的反思。
有时想想,亚美巷是否已经成为我手制的一个慰藉自己的神话,生命里你又需要这个神话照亮你的归途,越往前走,离神话就越接近。
当家园荒芜或废失,所有回家的脚步都已踏踏实实的迈上了虚无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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