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没有书,怎么办?”“我总不想再受辱”
清华大学四大导师之一的王国维先生,学贯中西,可惜生逢乱世。
1927年3月以后,世道似乎更加混乱。迷茫的天际阴云密布,看不到一线光亮。清华园的师生们颇有同感。
王国维的好友吴宓在日记中屡有记载。本年4月3日记:“近顷人心颇皇皇,宓决拟于政局改变、党军得京师、清华解散之后,宓不再为教员,亦不从事他业。而但隐居京城,以作文售稿为活,中英文并行。”4月30日记:“陈寅恪于晚间来访,谈中国人之残酷。感于李大钊等之绞死也。”5月2日记:“夕,王静安先生来谈。”5月12日记:“王静安偕陈寅恪来。”5月26日记:“上午访寅恪晤王静安先生。”
此时此刻,王国维与陈寅恪、吴宓往来密切,所谈者主要为动荡之局势:既有北方奉军张作霖残害李大钊等人之暴行,也有南方国民党“四一二”之大肆滥杀。他们对蒋介石、冯玉祥、国民党、共产党等各种情况并不了解,所听到的却多是沾满血腥的消息。他们自不会对时局抱乐观的态度。尤其是王国维。
四五月间,北伐的国民党军队攻下徐州,冯玉祥引兵出潼关,败奉军于河南,直鲁危急,北京城内一片恐慌。接着,又有消息传来,两湖学者叶德辉、王葆心被杀害。尤其是王葆心,虽为乡里德高望重之老先生,只因通信中有“此间是地狱”一语,即被暴徒拽出,遭受极端侮辱,终致于死。王葆心是心怀旧文化之人,竟受如此侮辱。王国维自忖自己为清廷遗臣,北伐军到京,不知还要遭受多少侮辱,他岂能不惊。
北平《世界日报》晚刊上发表《戏拟党军到北京所捕之人》,王国维大名赫然列于纸上。
在《王国维年谱》及知情人的回忆中,这段时间,王国维仍专心致力于学问。这是他人生的最大乐趣。
4月下旬,王国维意外地抽出时间,携家人一起游览西山。这种情形在以往是非常少的。
一天,王国维从梁启超处返回,对夫人说:“梁启超约我赴日暂避,尚未作考虑。”
又一天,陈寅恪劝王国维进城里躲躲,王国维简单地回答:“我不能走!”
还有一次,有学生邀王国维到山西避乱,王国维苦着脸说:“没有书,怎么办?”
……
在这样的情形下,王国维以一代学术宗师,表面上有好多退路,而其内心却已堵塞,认为天地之大,似乎没有半点精神寄托之所在了。
5月底,王国维为学生谢国祯书扇七律四首。四首中,有二首为时人陈宝琛(也是溥仪的老师)所作落花诗。诗曰:
倚天照海倏成空,
脆薄元知不耐风。
忍见化萍随柳絮,
倘因集蓼毖桃虫。
到头蝶梦谁真觉,
刺耳鹃声恐未终。
苦学挈皋事浇灌,
绿阴涕尺种花翁。
北胜南强较去留,
泪波直往海东头。
槐柯梦短殊多事,
花槛春移不自由。
从此路迷渔父棹,
可无人坠石家楼。
故林好在烦珍护,
莫再飘摇断送休。
除为门生题写陈宝琛落花诗外,王国维自己也写过不少落花诗,无不隐藏殉身之志。兹录六首于下:
落花
春归莫怪懒开门,
及至开门绿满园。
渔楫再寻非旧路,
酒家难问是空村。
悲歌夜帐虞兮泪,
醉侮烟江白也魂。
委地于今却惆怅,
早无人立厌风幡。
芳华别我漫匆匆,
已信难留留亦空。
万物死生宁离土,
一场恩怨本同风。
株连晓树成愁绿,
波及烟江有倖红。
漠漠香魂无点断,
数声啼鸟夕阳中。
阵阵纷飞看不真,
霎时芳树减精神。
黄金莫铸长生蒂,
红泪空啼短命春。
草上苟存流寓逝,
陌头终化冶游尘。
大家准备明年酒,
惭愧重看是老人。
拢扰纷纷纵复横,
那堪薄薄更轻轻。
沾泥寥老无狂相,
留物坡翁有过名。
送雨送春长寿寺,
飞来飞去洛阳城。
莫将风雨埋怨煞,
造化从来要忌盈。
花雨纷然落处晴,
飘红泊紫莫聊生。
美人无远无家别,
逐客春深尽族行。
去是何因趁忙蝶,
问难如说假啼莺。
闷思遣拨容酣忧,
短梦茫茫又不明。
十分颜色尽堪夸,
只隶风情不恋忧。
惯把无常玩成败,
别因容易惜繁华。
两姬先陨伤吴队,
千艳丛埋怨汉斜。
清遣一支间柱枝,
小池新锦看跳蛙。
5月30日,满清遗臣金梁来清华拜访王国维。二人相交甚好,王国维愿意将心里话告诉金梁。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金梁这样的记载:
公平居静默,是日忧愤异常时,既以世变日亟,事不可为,又念津园可虑,切陈左右请迁移竟不为代达,愤激几泣下。余转慰之,谈次忽及颐和园,谓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盖死志已决于三日前矣。……
6月1日,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二班毕业。中午研究院举办师生叙别会。餐前聚坐,王国维与众人谈蒙古史料,交谈甚畅。其雍容淡雅之态,给学生们留下很深的印象。然而,正餐开始后,到处都是欢声笑语,惟王国维所在之席寂然无声。不知是否受王国维一时情绪之影响。席间,梁启超忽然起立致辞,历数同学成绩之优越,并说:“吾院苟继续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众人均认真谛听。王国维也点头不语。餐后,互致告别,王国维并无异样。接着,王国维拜访陈寅恪。返回校西院十八号私第后,学生姚名达等人来访。王国维与之交谈达一小时,“恳恳切切,博问而精答”。到晚餐时分,学生们告别,王国维送至庭中。
晚上,同学戴家祥与谢国桢谒王国维,问阴阳五行说之起源,并论日人某研究干支之得失。交谈甚欢。然话题涉及时局后,王国维神色黯然,似有避乱移居之意。
关于王国维这段时间的情形,他的学生姜亮夫有这样的回忆:
1927年4月,李大钊先生遇害。北京学生界大为愤怒。此后北京局势也日趋紧张,恶化。广州北伐军已渐渐逼近南京,并攻下南京,渡河北上。清华院内国共两党斗争也日益激烈,时有传闻说,清华有的教授先生带家眷到美国去了,这时国家(学)研究院也起了许多变化。政治牵连较大的是王静安先生,他是末代皇帝的老师,脑后有长辫,又听说长沙叶德辉被杀,罗振玉已进入东交民巷某国大使馆,清代遗老都纷纷“逃难”,犹如大祸临头!这是政治变革前夕的一般现象。静安先生很着急,他本来从不过问政治,外交情况也不知,但他有一个同乡学生经常到他那里去(名叫何士骧),劝先生剪发。有一天,北大教授马先生来看王先生,也谈到辫子问题,这些劝解都是从形式看问题,也有一定用处。这时梁任公先生突然去天津,所以静安先生心中更为惶恐。在这期间,我去过二三次,前两次有人在不能讲话,有一次七时半去,果然无他人,先生说:“有人劝我剪辫子,你看怎样?”我说:“你别管这些事,这个学校关系到国际关系,本校是庚子赔款而维持的,一定要看国际形势,你剪不剪辫子,这是形式。”他听了我的话后,觉得有点道理。我还劝他不要离开清华一步。(这时大概是农历四月二十八日,一九二七)年,以后我又去过一二次,书房里已乱得很,先生在清理稿件。我最后一次去静安先生家是农历五月初二。先生说:“亮夫(!)我总不想再受辱,我受不得一点辱!”我再劝先生。并把静安先生这话告诉寅恪先生,寅恪先生本来要去看静安先生,因他立即要去城里未婚妻家,所以打算晚些时候再去看静安先生。回寝室后,我又告诉同室人,大家无奈何。
1927年6月2日,王国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