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十力为什么动气?梁漱溟又为何毫不留情?

1958年6月,梁漱溟给老友熊十力回信,第一句话就是:
连得一片两信,知兄动气。(苦哉。)
熊十力为何动气?
因为梁漱溟反对熊十力著作《体用论》中的观点。
此前梁漱溟必定给熊十力写过一信,但梁漱溟“前信未陈出所见,一面实是忙碌,欲写而未成,一面正为兄年高,怕有所刺激,不谓寥寥一二语竟亦使兄动气”。
当然,梁漱溟还猜想,也许是林宰平先生把自己对《体用论》的态度告知了熊十力,致使熊十力十分不满,于是连续给梁漱溟写了两封信,并放在一起,发给梁漱溟,使得梁漱溟知道熊十力动气,不得不在开会期间忙中回信。
而在括号内写了“苦哉”二字,能令人真切地感受到梁先生对熊先生的了解与无奈。
不过,即便这样,书信正文中,梁漱溟还是毫不留情地提出自己对熊十力《体用论》中“玄想”的质疑,认为熊十力所说的玄想之“空”根本就不能与《般若经》“照见五蕴皆空”相比。
所以,梁漱溟劈头就问:《般若经》中菩萨照见的“空”,能度一切苦厄;而你玄想的“空”,能解除你自己的身心痛苦吗?
接着,梁漱溟明确地亮出自己的四层意思:
第一层:《般若经》中的“空”是菩萨“真证会本体”,而你熊十力的“空”,仍在六识缘影当中,远远不能相比。
第二层:你熊十力似乎把佛家也看作玄想了,所以欣赏时就用“奇慧”,驳斥时就用“诡辩”,这当然是谬误的。我不否认“佛徒末流(印度论师在内)亦有修证实际不足而从玄想构思来作帮衬者,但总是末流,未可代表佛家”,这佛家末流是佛家所鄙弃的,而你熊十力的玄想构思纵然胜过此辈,又有什么可贵呢?
第三层:你熊十力高谈大论,竟将自己置于佛的上面。问题是,你明明还是个凡夫,又如何能令人心服?
第四层:建议熊十力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可以对你自己认为的佛家偏处委婉地提出疑问,而不要用剑拔弩张的凶狠词句。这样也更有力量。
当然,梁漱溟不忘在括号内注明:你熊十力所认为的佛家偏处,我梁漱溟不认为是偏的。
这样就明确地表明了对熊十力的批评态度,认真地写出了批评的要点和关键。

梁漱溟先生

文末,梁漱溟又指出《体用论》中的“成物”一章的硬伤,认为熊十力不应该以自己的推想,随意说“这个推论或不至远离事实”。这是有昧于科学常识的,而且这样的问题在这一章不少。结论就是“《成物》一章失败在此。”
兹将全信录于下:
力兄如晤:
连得一片两信,知兄动气。(苦哉。)弟前信未陈出所见,一面实是忙碌,欲写而未成,一面正为兄年高,怕有所刺激,不谓寥寥一二语竟亦使兄动气。推想或是宰平先生有信提及我如何如何邪。若宰老果已提及,而兄今有迫我必须说出,我再不说那就更不好了。今于开会忙中写此信乞兄教之。
我今问兄:兄将谓兄玄想(此词出《体用论》)之“空”与《般若经》“照见五蕴皆空”是一事抑否耶?菩萨照见之空度一切苦厄,兄玄想之空果曾除得自己身心痛苦否?我以为一则当真证会本体,一则犹在六识缘影之中,远远不可相比。然兄似乎竟把佛家亦看同在作玄想,于是赏之曰奇慧,斥之曰诡辩。当然我不否认佛徒末流(印度论师在内)亦有修证实际不足而从玄想构思来作帮衬者,但总是末流,未可代表佛家;是佛家之所贱,非其所尚。纵然兄之玄想构思有胜于此辈,亦何贵?而兄顾高谈大睨自居于佛之上,明明还是个凡夫,何能令人心服?弟窃谓兄于书中对佛家偏处(注:我不觉其偏),若委宛以申其疑问,最合自己身份,而且较之剑拔弩张之凶狠词句亦更有力量。未知兄以为如何也。
至《成物》章中有昧于科学常识处似不一其例。弟之科学只是正不多于兄,自不能备举。盖事属科学范围而以推论出之,犹自己说“这个推论或不至远离事实”(见原书),岂不难哉。《成物》一章失败在此。
匆覆不尽。
弟漱溟
梁漱溟与熊十力是一辈子的朋友,但又因思想不尽相同而争论了一辈子。
最难能可贵的是,越是这样,越能坦诚相待,这是二人超出寻常朋友处。
所以,在梁漱溟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批评态度时,熊十力动了气,而在收到这封对他批评的信以后,熊十力反而不那么生气了。
熊十力先生
在回信中,熊先生没有任何激烈言辞,只是说漱兄你“不了解我的深心”。
又说,漱兄你“有好多主观太重之病,不察一切事情”。
然后,熊先生一再阐明:
我是要以哲学的方式建立一套宇宙论,这套宇宙论与西学不同。!
当然,他也解释了自己动气的原因:

大《易》乾坤之义,确是宇宙人生融成一体而谈,我是拿这些来讲宇宙论。你忽视成物事是错误。成物后面成立乾为精一,统御乎物,层层是为存此而说,煞费苦心,你完全忽视,我所以动气。

佛法确是要改造,我们只可把它还一个地位,完不是人道之贞常。我还他一个抗造化的地位,其源出于大悲心,你要大著眼孔来看。

从宇宙体用上说,本无不善,然而翕方成物,确有固闭与下坠之势,人生罪过于此起。圣人说天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老氏天地之叹,义深远矣。坤卦曰:先迷失道,后得主而有常。坤,物化的方面也,物不受阳统御,即迷而失贞正之道。物从心,即为后,则得阳刚之大明与仁的心(乾称大明,又曰健为仁)为其主宰,故有以全其贞常之性也。这样谈心物,从宇宙论的观点说是如此。

言《易》者,动辄说相反相成,如何相形?须是阳主于阴,宇宙即是始于大明。从人生论的观点来说,更不待言所以我说大《易》是以宇宙人生融成一体而谈,此不同西学者也。

你把《体用论》看成无用物,所以我忍不住气……

  瞧瞧,这就是梁先生、熊先生所争论和动气的地方。我们不妨再反省一下自己:我们成天是为什么而动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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