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霍华德庄园》,无论是小说还是影视作品,都为大众所熟悉。何宁的文章,选取了一个较为特别的角度——摄影,福斯特生活和写作的时代英国社会中一项正在逐渐普及的技术,并与民众生活发生直接的关系。通过伦纳德和玛格丽特各自摔碎相框的事件,文章分析了福斯特对伦纳德的悲悯和对玛格丽塔的希冀,并阐释其试图为英国社会不同阶层所建立的必然的“联结”。
作为当代技术和艺术的重要领域,现代意义上的摄影(photography)出现在十九世纪初期。到十九世纪中叶,摄影技术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和阿尔伯特王子对摄影的兴趣进一步推动了摄影技术的发展。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不仅胶卷已经开始使用,可携带式照相机也得到普及,让生活在城市之外的民众可以享受到摄影的乐趣。一九〇〇年,柯达的布朗尼相机(Kodak Brownie Camera)问世,成为第一款可以大规模生产的照相机,至此,照相机逐渐进入了中产阶级的家庭生活。E. M. 福斯特出生于一八七九年,他的成长年代正是摄影开始逐渐普及的时期。作为英国社会的中上阶层,他对摄影并不陌生。在最近出版的福斯特私人日记中,他提到母亲去世之后,自己在一次纪念她的仪式中,放了一张他小时候和母亲的合影。由此可见,福斯特在童年时代就接触过摄影。不过,除此之外,在福斯特自己和他人的记叙中,几乎没有关于照相或照片的具体事件。在他人的回忆中,福斯特对照片是比较敏感的。“只有一次,温德汉姆给他看为《最长的旅行》设计的封套时,他(福斯特)回应了。封套是一张三个大学艇手将他们的舵手扔到水里的照片,和一张小小的福斯特的照片剪辑在一起。福斯特说他喜欢这个封套,然后说在他的小说中,他最喜欢的是《最长的旅行》。”此外,友人还曾回忆到,在参观一次展览的时候,福斯特对展览中的书籍毫无兴趣,视而不见,而是停下来仔细观看一些古旧相框里的肖像照片和快照(《福斯特:访问与回忆》)。由此可见,福斯特对于照片的兴趣可能比他公开表现出来的更为强烈。童年的福斯特与母亲(来源:kings.cam.ac.uk)照片不时出现在福斯特的小说里,在情节发展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在《看得见风景的房间》中,照片明信片是露西和乔治之间关系更进一步的重要纽带,而在《印度之行》里,阿齐兹将自己妻子的照片展示给菲利普看,是两人友谊正式建立的一个标志性事件。不过,福斯特在小说中对照片的呈现最为深入的还是他的代表作《霍华德庄园》。在《霍华德庄园》中,福斯特没有像在另两部小说中那样给予照片显著的位置。《霍华德庄园》中的照片既不像阿齐兹将照片放在抽屉里那样私密化,也不像露西购买的照片明信片那样完全公开化。小说中两次出现的照片都是被放置在相框中的肖像。相框的存在,让我们意识到德里达所说的,照片赋予我们一种我们自身所无法具有的视角,这是一种我们永远无法拥有的他者视角。福斯特采取隐晦曲折的方式,通过照片展示出两位主人公伦纳德·巴斯特和玛格丽特·施莱格尔所面对的社会身份边缘化的危机。《霍华德庄园》中的两次照片事件发生在小说的前半部分。小说的第六章里,伦纳德无意中把放着同居女友杰姬照片的相框打破,而就在第八章,玛格丽特到访威尔克斯家,在和女主人鲁思·威尔克斯聊天时,将放着查尔斯·威尔克斯妻子多莉照片的相框失手打碎。对来自中下阶层、笃信罗斯金的伦纳德·巴斯特而言,摄影既不是他关心的领域,也超出了他的消费能力。但是,就在伦纳德出场不久,照片这一当时社会文化的重要载体就随之出现了。结识施莱格尔姐妹之后,伦纳德回家脱鞋的时候碰到了客厅里的三脚桌,桌上杰姬的相框摔在壁炉里碎掉,叙述由此聚焦杰姬的照片。照片中的杰姬青春正好,意气风发,尽管眼神里带着焦虑,但依然笑容满面。而在福斯特的笔下,此时与伦纳德共同生活,一心想和他结婚的杰姬却是韶华已逝:“脸还是照片中那张脸,但老了,牙齿也没有摄影师拍出来的那么多了,而且毫无疑问没有那么白。”罗兰·巴特在《明室:摄影札记》里写道:“每一张照片都是存在的证明。”对巴特而言,这种存在是一种过去的存在。杰姬的照片所呈现的是她的青年时代,正是她过去的存在。如同小说文本后来所透露的,“充满了焦虑和饥饿”的杰姬过去是亨利·威尔克斯的情妇,是亨利和妻子鲁思婚姻生活的第三者。小说并没有明确透露鲁思是否知道杰姬的存在,但玛格丽特曾问过大家都关心的问题:“威尔克斯夫人知道他(亨利)的出轨吗?”在与玛格丽特的交往中,鲁思曾经指出她和海伦都没有经验。和玛格丽特等青年人聊天讨论的时候,她更是明确表示,将行动和讨论留给男人更为明智。鲁思的这些话似乎暗示,她对亨利的出轨行为并非一无所知,但她认为维护家庭的“砖和灰浆”更重要,所以亨利与杰姬的过去并没有影响到威尔克斯一家人的家庭生活。巴特认为:“也许我们具有一种无法克服的对过去、对历史的抗拒,除非过去和历史以神话的形式出现。摄影的出现,第一次终结了这种抗拒:从此之后,过去和现在同样确定,我们在纸上看到的和我们触摸到的同样确定。”(《明室:摄影札记》)虽然小说文本此时没有透露伦纳德是否知道杰姬的过去,但小说开场不久发生的这一场关于照片的事件,暗示着伦纳德和鲁思一样,对杰姬的过去并非一无所知。照片的存在意味着杰姬的过去无法抗拒地存在着。打破相框的事件发生在杰姬回家之前,而她回家后并没有立刻发现,而是直到晚饭之后才看到。由此看来,伦纳德在手指被破碎的玻璃相框割伤,冲到厨房冲洗伤口后,并没有收拾打碎的相框和照片。杰姬回家就缠着伦纳德谈结婚的事,之后回卧室休息,对碎裂相框中自己的照片漠不关心。南希·阿姆斯特朗指出:“在维多利亚文化中,特别是在小说和摄影中,有足够的证据表明,随着大众化视觉性的出现,维多利亚文化中的成员不得不迅速从基于('那是我’)认同的身份转向基于差异('那不是我’)的身份。”(《摄影时代的小说》)爱德华时代的人们基本承继了维多利亚时代身份认同的准则。对杰姬和伦纳德来说,虽然照片的存在表明杰姬的过去不可抗拒地存在着,但他们要实现理想的自我认同,成为中产阶层的一部分,那么对杰姬照片的态度毫无疑问是坚决的“那不是我”。
关于杰姬的照片事件呈现出小说文本中隐含的伦纳德社会身份的边缘化,将伦纳德出身于中下阶层的局限明确地传达给读者。来自英格兰乡镇的伦纳德,怀着对上层社会生活的追求来到伦敦成为一名小职员。在二十世纪初的英格兰,财富和艺术仍然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伦纳德对艺术的热情和一知半解并不足以让他逾越自己出身的中下阶层。力图与他联结的海伦,对他更多的也只是同情和怜悯,而不是真正的理解和交流。尽管他相信通过阅读罗斯金可以实现自己社会身份的提升,但如同福斯特在小说中已经判定的:“悠然的生活,通透的生活,都不是伦纳德这样的人可以拥有的。”
小说中关于照片的另一处描写是关于福斯特所塑造的英国文化的理想传承人——玛格丽特·施莱格尔——的。玛格丽特与福斯特同样出身于社会的中上阶层,福斯特在小说中对玛格丽特的描写得到了评论界一致的赞扬。在小说的开始,一切矛盾尚未爆发时,玛格丽特的生活似乎正是“悠然”和“通透”的:作为长姐的她照顾着弟妹,将家里的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然而,正是这位被鲁思·威尔克斯选定的霍华德庄园继承人,却犯了与来自中下阶层的伦纳德一样的错误:在偶然中失手打破了相框。与伦纳德不同的是,玛格丽特打破相框的地点并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威尔克斯夫人鲁思的家。照片中的人物是鲁思的儿子查尔斯的妻子多莉,她与玛格丽特素昧平生,此时彼此并不认识。发生在巴斯特家的照片事件,暗示了伦纳德社会身份的边缘性,透露出当时社会阶层的固化和阶层流动性的匮乏,而发生在玛格丽特身上的这次照片事件则显得更加意味深长。小说中玛格丽特与多莉之间的交往不多。在玛格丽特与亨利结婚之后,福斯特将小说的第三十二章全部用来描述玛格丽特与多莉之间的一次对话。对话由关于玛格丽特在苏塞克斯要建的房子开始,转到霍华德庄园的看护人艾弗里小姐。多莉告诉玛格丽特,艾弗里小姐没有得到他们允许就将玛格丽特一家寄放在霍华德庄园的箱子都打开了。由此促成了玛格丽特的第二次霍华德庄园之行。多莉与玛格丽特之间的接触始终围绕着霍华德庄园。在玛格丽特与亨利缔结婚姻、海伦与伦纳德的交往甚至最后查尔斯身陷囹圄时,多莉都没有出现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除了关于霍华德庄园的对话之外,多莉还在得知鲁思将霍华德庄园留给玛格丽特时出场过,并毫不留情地批评玛格丽特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从福斯特的人物设计来看,多莉的作用是在鲁思去世之后,扮演联结玛格丽特与霍华德庄园的角色。因此,她的照片出现在鲁思和玛格丽特初次深入交谈的过程中,正是小说第三十二章的前导和伏笔。多莉在小说结构中隐含的关键作用,是她的照片必然出现在第八章的原因。而在福斯特的笔下作为社会理想代表的玛格丽特之所以会犯与伦纳德一样的错误,却来自多莉照片所具有的社会文化涵义。苏珊·桑塔格认为:“因为每张照片都只是一个碎片,所以它的道德和情感力量取决于它插在哪里。一幅照片会根据看见它的背景而变化。”(《视域的英雄主义》)在玛格丽特的照片事件中,多莉的照片出现在威尔克斯夫人的卧室中,这样的背景对玛格丽特而言,体现出一种深重的道德和情感力量。在与鲁思会面的时候,玛格丽特还是单身,但她对婚姻生活是颇为向往的。在得知海伦热恋的情况后,她曾与姨妈发生争执,表达出对婚姻的极度尊重:“你认为婚约是由什么做成的?我认为它是用一些坚硬的材料做成的,可能会突然断开,但不会被打散。它与生活中其他的纽带不一样。那些纽带可以伸展,也可以弯曲,具有伸缩性。它们和婚约是不同的。”玛格丽特在看到多莉的照片之前,已经向鲁思详细询问了多莉的情况。多莉的照片放在一个双相框(double frame)中,另一张照片是多莉的丈夫查尔斯·威尔克斯。在玛格丽特看来,多莉“长着一张三角形的脸,特别吸引精力旺盛的男性”,与查尔斯在外形上并不般配。玛格丽特因此陷入思考:“她不禁猜度,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将这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直到永远呢。”与伦纳德不同,玛格丽特在打破相框之前,首先是“审视”多莉的照片。正是这种审视的姿态,使得玛格丽特具有伦纳德所希冀的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掌控。在玛格丽特的审视中,照片的相框已经体现出社会秩序的力量。多莉和查尔斯的照片放在双相框中,这是对玛格丽特单身状况的提醒,成为潜藏着训诫玛格丽特的道德工具。玛格丽特对多莉和查尔斯照片的第一印象是两人并不般配,这暗中表露出她内心对自己作为单身女性所面临的社会身份边缘化的认知和焦虑。多莉的照片进一步激发了玛格丽特对情感的需求,以及对社会身份认同的迫切感。对多莉外形的判断,隐含着玛格丽特对“精力旺盛”的男性具有的仰慕之情,这也是她后来选择与亨利·威尔克斯结婚的重要原因。与伦纳德相似的是,玛格丽特对待多莉照片的态度同样是“那不是我”,而这样一种身份认同使得她不禁焦虑起来。在多莉照片的情感教育和道德规训之下,玛格丽特意识到自己可能不得不面对的社会身份边缘化,而希望摆脱这种边缘化的渴求,让她开始思考之前没有考虑过的问题,努力去理解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可以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结合在一起,走入婚姻的殿堂。玛格丽特的生活选择体现了福斯特本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作为一部讨论“英国现状”(condition of England)的小说,《霍华德庄园》的中心议题之一,就是小说的卷首语所关注的不同阶层之间的联结问题。评论界长期以来关注的多是小说关于社会、经济和文化层面的联结。不过,如同福斯特在小说中通过海伦之口所说的:“个人关系是真正的生活,永远也不会改变。”福斯特在小说中对社会文化层面的联结就是通过个人关系的联结来实现的。这种对于联结的渴求,来自福斯特个人的强烈愿望。在小说写作和发表之时,福斯特一方面在安定的生活与社会发展所带来的必然动荡之间力图寻求一种平衡,同时也希望为自己的个人生活寻找出路。他在《霍华德庄园》中通过照片事件所展现的对社会边缘化的态度正可以用来烛照福斯特的内心深处。作为福斯特在小说中的代言人,玛格丽特对多莉照片的审视,是对多莉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审视,福斯特利用小说人物的审视,以及玛格丽特和多莉之间差异的呈现,赋予了自己和读者本来无法具有的视角,得以通过他者的视角来观看玛格丽特和多莉的生活——而这也正是福斯特本人所在阶层的生活。这样的视角使作者本人不仅可以观看,更可以对自己的生活予以审视和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