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杨进修/焐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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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修
七十岁的老母亲突然昏厥的那一个秋天，是我送她去的医院。母亲脑梗的毛病又犯了。
临出发前，父亲拄着拐棍在车后面呼喊：“鞋！带上鞋！”
我停下车，去拿父亲手里的鞋。母亲的鞋好好穿在脚上呢，父亲的手上还举着一双鞋，仔细一看，还是双棉鞋！
我诧异道：“母亲不是正穿着鞋？！”
父亲嗡声嗡气地说：“带着吧，你妈怕脚冷！”
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故事。其实，父亲并不是个善言语的人。他讲什么，往往干干巴巴，寥寥几句，毫无味道。但聊胜于无，细品起来，父亲像文言文一样的故事，多少有点嚼头。
比如，全家一起吃饭时，他会讲他当兵时的故事：在南方某座山上，潇潇落雨行军的途中，突然下视，竟然看到山脚下的大湖里有像鲸鱼一样的黑影起伏……
再比如，他讲曹操这个奸雄严明军纪，自己打脸的故事：他要求士兵不许践踏百姓的麦田半步，他的马匹竟直愣愣地冲进麦田去……最后，他不得不割发代首。
还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桃园三结义，五鼠闹东京等等的故事。
父亲讲这些都是几句带过，唯独讲到母亲上山拾草丢了鞋的事，说起来话多了起来。
父亲每次说这事，事先都要干咳一声，仿佛有什么堵在了他的胸口似的。
父亲平复一下情绪说：“那时，你们几个都小，家里做饭缺柴火，每年村集体把山荒拾掇干净了，才允许各家去拾草。那年，把你们交给你奶奶照看以后，我和你妈每人挑了两个槐树条篮子去山上拾草。山上的草真是太稀了。我们努力了一上午，篮子还没填满。你妈就说了，咱们分开吧，各顾各，兴许还能拾得多些。我同意了。我在原处拾草。你妈挑着俩篮子攀上了更高的所在。那里，有一大片松树行子。风一吹，就会落下厚厚的松针。还有，就是松果。松果，是很好的燃料。有松油，很耐烧。你妈那天为了得到更多的松果，自个脱了鞋，爬上树，一棵一棵摘松果。后来松果填满了两个大篮子，却发现鞋子不见了。”
讲到这里，父亲停下来，抽一口旱烟，又讲：“唉，那次你妈受苦了。我挑着担子在前面走，你妈紧紧跟着，到家的时候，我才发现你妈脚上什么也没穿。你妈是赤脚回来的。山路上的石头把她的脚割伤了，流血……”
说到这里，父亲低下头，讲不下去了。
我们几个也陪着吧嗒吧嗒掉眼泪，我们和父亲一样，都心疼母亲啊！
再后来呢？沉默了半晌，我们几个中的一个问道。
父亲就接着说：“后来就简单了。我去集上，用卖鸡蛋的钱，赶紧给你妈买了双新鞋呗。”
父亲长叹一声，如释重负，继续抽他的旱烟。
父亲的故事从小讲到大，我们几个儿女也没听够。回想起来，父亲讲母亲拾草丢鞋的故事讲得最多，最为深情！
母亲最终死于脑溢血！
母亲去世的那个冬天特别寒冷，姐姐执意要给母亲换双自己亲手缝制的新棉鞋。父亲这时，却着了魔似地坐在母亲的身边，他把母亲一双冰冷的小脚紧紧攥在他枯枝样的大手里，任凭别人怎么劝，也不放下。
父亲眼中含泪说：“你妈怕冷啊，年轻时吃过亏。我给她焐会脚，再让她走，还不行吗？！”
作者简介
杨进修,临沂人，山东省作协会员。曾在《小说月刊》《百花园》《山东文学》《上海故事》《今古传奇》等全国各级各类报刊发表文章200余篇,已出版文集《谁来分享我的快乐》（江西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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