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冰/笑的第六感 / 四六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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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的第六感

我发现她很会笑，有一双星星般的眸子，新月一般。

刘冰
她衣着简单，一把马尾草草扎在脑后，嗓音带点黄河水涩涩的泥沙味。在我的眼里，这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所以尽管是老乡，却很少主动搭讪。她所师从的那个学校以中文和美术闻名，我和她各占了其中的一个专业。我们几乎擦肩而过，我毕业两月后她入校。

我们的住所曾经仅隔了一条小路，站在我家卧室的窗口，就可看见她的灯光。

她教音乐，我教语文。也许略微的反差和实质的相近是两个人陌生的理由，也是相识的前奏。那天，我进了她的画室，我没想到她会有自己的画室。这叫我感到新奇，我喜欢搞艺术的人，也喜欢看画室，喜欢那种氛围。她的画室兼办公室表明了心理学家的断言：艺术类的人天生知觉性的较多，东西随便乱放是自由的体现。但我突然把目光转向了一幅木框布板上尚未完成的画。

随后几个月，我们不时见面，不时见到她往画面上闲闲地添上几笔。渐渐地人物成型，渐渐地有了色彩，我因此得以感受一副画的创作过程。

见我一直注视那幅画，她笑，像一潭静水有了微澜，让我竟有“得了宠”的感觉。因为在我眼里，她一直是不苟言笑的。

关于文学和哲学的卡夫卡、托翁和大卫、狄更斯，她知一二，甚至三四；关于梵高、毕加索、高更，莫奈，我知二三。

那个冬季，阳光接二连三地好。当阳光再次把它的柔媚倾泄到那个画室的一角时，那幅画完成了。我下完课，夹着讲义，哼着歌走进去，没料到竟一头栽进一个颇有冲击力的意境里，一种给我以洗礼感觉的意境。我赞叹：好一个创造万物的母亲！她扭过头，惊讶地回望，开始漾起笑容，感叹道：是的！这幅画放这儿好久了，有的人一进来就喊叫，这画的什么呀？一个大肚子！

我展颜。被认可的感觉谁都喜欢！但我相信我不是那类只会愿听好话的人，我也知道那不是言不由衷。

不容讳言，展现在画面上的是一个十分成熟韵致的女人，她十分幸福地孕育着万物；高山、大地、青草和海洋，是她的心胸；脖子上的项链采用红与黄的交叉，给人以大视觉的冲击；两只莲藕一般的胳臂松软地覆在小腹上；长发如黑瀑，披垂及腰间，是婉转的小夜曲；后面是一把红色靠背；女人微闭天目，耸起的肩头线条柔和中透着极强的生命力。

我说：我想到了爱、感动、感恩、感念、花朵、天空、大地、高山海洋水草柔软坚硬等诸如此类的词汇。

她的眼神开始闪现亮采，嘴巴张起，笑成一汪泉眼，那是我见到的最美笑容。

很多人看了画会先问，她怎么六根手指？只有你是这么评价的！她似乎触动了什么。

那天，我们没有去吃晚饭，聊到鸟儿合眼，月儿西斜，合欢休眠。

从她口中，我得知，那就是毕加索著名的《梦》，又称《在红色安乐椅上睡着的女人》。画的是毕加索最小的女儿玛雅的妈妈，也是他最后一任夫人。47岁的毕加索在地铁口与17岁少女初次相遇，上前一把抓住了她说，你得跟我走！半年后，在她18岁生日的时候，她成了他的新娘。从此，这位少女便一直成为毕加索绘画和雕刻的模特儿。

我也知道了超现实的画作，六根手指与五根手指没什么区别。

这幅画作于1932年,可以说是毕加索对精神与肉体之爱的最完美体现。

两年后我搬进新居，黄昏时分突然接到她的电话：那幅画，我想送给你最合适！我不由怦然，不仅为了那幅画作是我的爱物。

我把它挂在了我的卧室。

随后她开始动员我和学生们一起学绘画，教我找地平线，学习比例、线条、构图和色彩。我画她那辆骑了多年的破二六式自行车，用写生的方法。她看了以后，眉峰再次扬起：你很有天赋！她夸奖我，我小学生似地高兴起来。

曾经的农村田园风光，一直是她心里最柔软的美。带动我也开始醉心那些“会笑的佛手、剪春韭的夜雨、墟里之孤烟、荷锄立的田夫” 一有闲暇，她便会带着学生连同爱子，骑上车子，带上自家的锅灶野炊，或到附近的孟姜女河去写生，闻着青草的香气，看蚱蜢在草里翻筋斗云，一路哼着愉快的歌，甚至会让自行车大撒把。

后来我们一起喝茶，她给我玩茶艺，一双素手上下翩然若白鸥，那些从书上学来，现学现卖的茶道，经她的口里讲出，多了一些对自然人生的理解。她买新茶，去茶社遇到自己喜欢的品种，别人给什么价就出什么价，说是熟人介绍的，哪会有假？其实只是因为卖茶而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轻信？不知道有“杀熟”一说么？她努力睁大了两眼，辩解道：清是夏老师的朋友，夏老师是我的朋友，清怎么会骗我？弄得我反倒做了鬼似地对人怀疑。

要说的是，她的钱袋子并不阔绰。

我胸中块垒撞上更年期，那天，仅为一个无足挂齿、来不及澄清的误解，摁响了她的门铃，见她坐在沙发上，背景墙是亲自手绘的艳而不俗的大朵牡丹，一个人安静地喝茶。我便坐下来，和她一起品刚买的陈年白毫。喝了半个时辰的功夫，蓦然想起这次来见她的初衷。惊讶自己早忘得干干净净！不由哑然。

我的人生千回百转，像京剧里的唱、念、做、打、起、承、转、合，咚、咚、锵、锵亮相、落日般收锣。我说你是上天派来陪

我的，你来拯救我！她展颜，露出两颗洁白而亮的牙齿。

我发现她很会笑，有一双星星般的眸子，新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