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被鸡谋杀的平凡人生

被鸡谋杀的平凡人生

作家:欧阳杏蓬2021-05-26

他离开过东干脚,在衡阳的一个大工厂里跑腿,一个月挣的工资不够买一只鸡,而老家东干脚,平均一家有三只生蛋的鸡,他的父亲捎了一个口信给他:佑生,回来种田。他收到口信,就回来了。

年青,帅气,又在城市里呆过,回到东干脚,不仅当上了民兵连长,还娶了老婆,一个丰乳肥臀腰壮实的女人,一连生了四个娃,都是男娃,于是扬言:家里老鼠生个崽都会是公的。  

佑生很积极,搞三反五反运动的时候,他的一个叔榜上有名,他从大队得到了消息,通知还没有发出来,就扯来白纸,写了大字报,把叔家的窗儿蒙住了。自家侄儿大义灭亲,此举受到了大队领导的表扬。五年时间里,他年年到公社拿奖状,拿回来糊在土墙上。为了表达积极,他还把三只下蛋的母鸡卖了,换回来一个砖头大小的收音机。

据老人回忆,那是东干脚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收音机,最有分量的家用电器,全村老少挨在他家门前,只能听,不能看,别说摸了。  

那些日子,东干脚吃过晚饭后的唯一一件事都与他的收音机有关,没被镇压的,汇聚在他家门口听手机;被镇压了的,藏在家里也会议论他的收音机。他的收音机有播最高指示,有播《东方红》,还播最新的革命消息。只要打开收音机,他就一本正经,鼓着眼睛,扁着嘴,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过去了好多年,什么都变了,他还是没变回来,无论在哪,跟谁说话,都是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完了,就嘟起嘴,鼓起眼睛看着对方。因为这样,还跟别人打了一架,全家人动手,不过,仍是没打过对方。对方是兄弟俩,浑身力气。他也有兄弟,看见他骂仗打架,转过身就走了。他老婆怕挨打,只能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干嚎,诅咒人家。他被打的鼻青脸肿,请了大队干部来,结果却不了了之。

  他的四个儿子在慢慢长大,他期待复仇,同时发誓要尽全力把儿子抚养好。夏末,山上来了野猪,他上山打野猪,一路下套,爬过一座山,才发觉在以前的战斗中腿受了伤,走远几步,站着不动腿都直抖。在山上候着,盘算怎么活捉野猪,却下起了大雨,每次下雨,河里都有鱼,他若在家,就会取了渔网,到水口去网鱼。现在他不在家,他老婆也可以干这个事。有鱼,有肉,想到生活,他笑起来,而风雨中传来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的老三儿子踩进河里,被河水冲走了。救命声传回东干脚,几个后生连衣服都来不及穿,拉了搅网,到河里去捞,人捞到了,却已经救不过来。  他两手空空的回到家,老婆坐在孩子的尸体边呢喃。他蹲下来,一脸严肃的抱起孩子,放到一条宽凳子上,然后脱下衣服,裹住孩子。沉思默想了一会,在门后取了一把锄头,一手抱起孩子的尸体,走过老婆和其他三个孩子的身边,雨披也没要,趁黑走进了夜幕。

  后来,他老婆骂他真狠,孩子死了,居然一滴泪水都没有流出来。他像怀着敌意似的看了一眼老婆,然后又瘸着腿走了。失去孩子的痛像一匹膏药,扯掉之后,一切又是阳光明媚。佑生也一样,三个儿子,三个将军似的,给他带来自豪感。然后,还没有尝到惊喜的味道,孩子就像一个一个催命鬼,绕着他,大的要钱去读书,小的和老四也要钱去读书。除了种地,他还有一个方法:借,把有钱的或许有钱的亲戚都借一遍,卖了猪,就还上。老婆的职责负责养猪,他就负责借钱还钱。孩子的书读完了,他成了一个胖子,一个不正常的胖子,人们都以为他生活好了,其实不是,他有高血压、冠心病等等一系列心脑血管病,有一次还仰面倒在们的沙地上,嗷嗷叫着起不来。

  对于他,东干脚的人还有一些美好回忆。那些无聊的夏天,吃了晚饭,就不由自主的去他家门前坐着,听收音机。他没有笑脸,也不驱赶人,而是任由孩子们搬出凳子,同大家一起听最高指示,或者最新消息。后来,收音机不播最高指示,他就修房子,泥墙被雨水浸泡的发酥,要塌了。也就顾不得贴在墙上的那一排最高荣誉,请了人,推了墙,垒了一堵新墙,成功那一天,还破例买了糖果发给过路的邻居分享他的喜悦。他的喜悦就是嘟着嘴,看着人家剥开糖纸,把粉色的糖果扔进嘴里。

  三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按照规矩,每个儿子每月给他拿二百块钱,不论贫穷还是富贵,到了交钱的日子,他就端坐在家里,嘟着嘴,等儿子们前来纳贡。这是个空气清醒的日子,早晨过后,大雨停了,天放晴,六月的东干脚,绿茵茵的一片。门前烤烟田,河边的杨柳树,远一点的山岗,都在绽放出强烈的生命意志。上午火热的阳光暗藏了什么,让人心潮澎拜。他低下头,看进门的阳光,却一眼瞥见了在墙角鸡窝里抱巢的母鸡。他怒不可歇,站起来,弯腰抓住母鸡的翅膀就往外走。他小心的迈过高高的石门槛,小步走过青石板路,计划到蓄满雨水的水田里,把母鸡按进水里,浸醒母鸡发木偷懒的头脑。

  若干年前,他为了三只鸡丢下了城里的工作,在农村的泥土里无怨无悔的干了四十几年。看着熟悉的青色田野,他的心跳在加快。当他俯身把母鸡摁进昏黄的水里,自己也跟着母鸡扑进了水里。被他当年贴大字报的叔看见了,叫着,颤颤巍巍的跑过来,却无力把他从水里拉上来。他的三个儿子围拢来,把他拉上田埂,他的嘴里、鼻孔里、耳朵里、眼睛里都流出了血,不管老婆呼天抢地的嘶嚎了。  那只抱巢的黄母鸡从水里挣扎出来,躲在一边的灌木里,不解的看着竖放在田埂上伸直了腿的主人和三个在吵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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