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先生《感受诗歌之美》演讲摘录
二〇〇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台湾著名诗人洛夫先生在集美大学讲演，题为《感受诗歌之美》。讲演从下午三点左右开始，共持续约二个半小时。
洛夫先生一九二八年生于湖南。现寓居加拿大，兼任大陆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其早期诗作受存在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启迪，意象繁复浓烈，语言奇诡冷肃。后期重新肯定传统价值，将中国诗学与西方诗学相融合。
洛夫先生此次来到福建，是受福建省文联邀请，参加“海峡诗会”。省文联并举办“洛夫诗文朗诵会”，邀集专业人士朗诵，取得成功。洛夫先生原本计划在此次讲演中，对诗在学术与理论上的一些概念进行阐述。考虑到年轻学生可能对此感到空洞和枯燥，所以洛夫先生选取他的一些诗作，进行朗诵与讲解。讲演主要围绕诗歌及洛夫先生的个人创作展开。
洛夫先生说，通过现代诗，诗人描述他对于此时此地所发生事情的感受。在精神上，它是现代的；在形式上，它是自由的，所以也称为自由诗，即英文所谓free verse。现代诗是今天世界诗歌的潮流，英国人的sonnet（十四行，商籁体），写的人越来越少了。今天的中国现代诗，通过六、七十年代对西方现代主义的吸收与实验，通过八、九十年代中国诗歌美学与西方诗歌美学的融合，而逐渐成就其形式。与胡适、徐志摩、戴望舒诸位先生的作品相比，它已经成熟多了。现代诗在精神上显现出生命意识的觉醒，自我意识的张扬。这个特点在八十年代兴起的朦胧诗中尤其明显。现代诗的另一个特征是强调知性，对现代社会反思、反讽；对传统重新传布。六、七十年代，西方现代主义思潮进入台湾，年轻人学习西方，反对传统的风气很盛。当时的洛夫先生也深受影响，从而坚定地反对传统。诗歌的时代精神要求诗人不能囿于旧诗，不能全盘回复传统。矫枉过正造成“假古典主义”。诗人立身于他的时代，回眸传统是为了创新。诗人无论多么前卫或先锋，都无法跳脱他的民族性。诗人必须回归本民族，回顾前人的诗作，以从中学习永恒的美。现代诗在形式上是自由的。胡适先生以后，诗人们走向自由的道路，任性、无拘无束，不讲规则地往前冲。早期，有人为新诗制订格律，但是并没有人按照它来写作，所以它是失败的。今天有一种“非诗”，或称为“反诗”的倾向，即用散文式的大白话，用废话来写诗，而不是用诗性的语言。这些诗用最浪费的语言说最少的道理，走向低俗，悖离了文字美学的标准。走偏锋，将神奇化为腐朽。“崇低”而不崇高。出现“下半身和垃圾派”。有批评家将这一现象称为后现代主义。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的存在，是客观的。它对当下的社会制度，对权威形成挑战。但它只破坏，不讲规范。类似西方的达达主义。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一思潮在欧洲非常流行，直到现实主义出现以后，欧洲艺术思潮才开始出现崭新的气象。歌德说，“在现实中才能显示出身手，只有法则才能给我们自由。”孔子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所以，艺术创作固然有其自由，但同时也有其不能违背的规范。古典诗有字数、格律上的限制，但并不妨碍意境高远，跨越时空的好作品出现。诗人一开始就在探索表达自我的形式，每一首诗就是一个形式。诗的文本就是它的形式。虽然如此，我们仍可以从前人的创作中提炼出美学技术，而不受制于其题材或表达的技术。美学技术中有一点，称为诗歌语言的意象化，即创造一个具体鲜活的生命。诗的本质是意象。意象指一首诗中所蕴涵的情感与所描写的景象的有机统一，内在统一；指诗人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融会无间。中国古典诗所强调的意境，即意象的世界。洛夫先生坚持“以有限暗示无限，以小我暗示大我”，并把这句话作为写诗的座右铭。诗必须通过意象、暗喻（metaphor）等，追求语言背后的东西。
洛夫先生对他的《因为风的缘故》、《烟之外》、《边界望乡》、《寄鞋》、《登峨嵋寻李白不遇》《苍蝇》和《漂木》等七首诗进行了讲解和朗诵。
《因为风的缘故》
昨日我沿着河岸，
漫步到，
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顺便请烟囱，
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则明亮如你窗前的烛光，
稍有暧昧之处，
势所难免，
因为风的缘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凋零之前，
赶快发怒，或者发笑。
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
然后以整生的爱，
点燃一盏灯。
我是或，
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风的缘故。
洛夫先生说，《因为风的缘故》，有两种解读。一种解读为情诗。这首诗是二十年前写给妻子的。写诗需要灵感，灵感不能呼之即来。而获取灵感的同时，也还需要酝酿和思考的过程。这首诗写于一个停电的夏天，诗人在书房打开窗，点上蜡烛。然而一阵风吹进窗子，吹灭了蜡烛。诗人由此获得了写诗的灵感。另一种解读为对生命的感悟。生命是一种缘分，也有缘起缘灭。诗的前五句全是意象的表达。第二节写到“雏菊”，菊是秋花，这里代表了生命之秋，人生将暮。箱子，表示生命中的往事。“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则是对青春的回顾。灯，是生命和爱情之灯。诗中接连三次用到“赶快”一词，以表达时间的紧迫。
洛夫先生的公子莫凡，是台湾音乐团体“凡人二重唱”的歌手。他为这首诗谱了曲，并亲自演唱。
《烟之外》
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伤感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我依然凝视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我跪向你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
现有人叫作
烟
洛夫先生说，《烟之外》写于一九六五年。初到台湾，住在海边，乡愁浓重。想家而不能回。从表面上看，这是一首表达男子失恋心境的诗。从更深层看，则是表达了怀乡的情绪。胡适先生说，好的诗要有情节（plot）。第二段“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二句，运用了时间压缩的技巧。李白《将进酒》中，“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与此类似，也是运用对时间进行压缩的技巧。第三段，“纯白”一词指纯洁的爱情。第三段的第三句非常长，并不符合诗歌的一般写作规则，然而通过这个形式，由急而缓，表达了内心的茫然。第四段，“雪的眸子”是对“纯白”的呼应。“烟”则呼应了上段的“茫然”。上述二个意象分别用来表达纯洁与茫然，也是外在世界与内心世界统一的表现。
《因为风的缘故》和《烟之外》都是洛夫先生早期的抒情诗。
《边界望乡》
说着说着
我们就到了落马洲
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
手掌开始出汗
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
乱如风中的散发
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远山迎面飞来
把我撞成了
严重的内伤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咯血。而这时
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
飞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来
而这时，鹧鸪以火发音
那冒烟的啼声
一句句
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
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
回头问我
冷，还是
不冷？
惊蛰之后是春分
清明时节该不远了
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
当雨水把莽莽大地
译成青色的语言
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
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洛夫先生说，《边界望乡》是其乡愁系列的一首代表作。诗在隐喻两岸关系的同时，表达了对故国，对家乡，对亲人的怀念。诗的第一段是普通的散文式叙述。第二段中的“望远镜”并不是一般的望远镜，从镜头里看到的是乡愁。这一段中，雾、手掌中的汗、风中的散发和远山等意象，将视觉、触觉等多个感官统一起来，表现了首见故国河山时的近乡情怯。
他说，一九七九年三月，应香港中文大学的邀请前往香港。是月十六日上午，当时在中文大学任教的余光中先生驾车将他载到香港与深圳交界的落马洲。通过望远镜，见到故国河山，乡愁浓重。此时鹧鸪鸣叫，深深扣人心弦。怀着这种近乡情怯，回到台湾后写下《边界望乡》一诗，在报上发表，引起很大讨论。
他说，第三段“病了”至“咯血”几句是实景描写，就是当时诗人所见。杜鹃花的红和血的红，都是色彩上的描绘。白鹭这一意象是自我影射。白鹭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表达了既思念家乡，归心似箭，却又离开家乡数十年，对家乡情况不甚了解，而有着种种疑惧。“鹧鸪”到“春寒”几句都是思乡之情的表达。诗中的“清明”，不仅是指一个节气，更代表了政治气候上的清明，是游子的一种希望。最后的“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表现的是有家不能回的惆怅。
《寄鞋》
间关千里
寄给你一双布鞋
一封
无字的信
积了四十多年的话
想说无从说
只好一句句
密密缝在鞋底
这些话我偷偷藏了很久
有几句藏在井边
有几句藏在厨房
有几句藏在枕头下
有几句藏在午夜明灭不定的灯火里
有的风干了
有的生霉了
有的掉了牙齿
有的长出了青苔
现在一一收集起来
密密缝在鞋底
鞋子也许嫌小一些
我是以心裁量，以童年
以五更的梦裁量
合不合脚是另一回事
请千万别弃之
若敝屣
四十多年的思念
四十多年的孤寂
全都缝在鞋底
洛夫先生说，《鞋底》这首诗意象较少，节奏鲜明，但仍然是诗的语言。由于涉及两岸，在台湾发表后，反响强烈。
他说，散文家张拓芜先生是他的朋友。他年轻时在安徽家乡与女子沈莲子订婚。后来因为政治原因，分隔香港、台湾两地。几十年，沈莲子没有变心。洛夫先生到香港时，受托带一双布鞋交给身在台湾的张拓芜。
他说，一九八八年访问北京时，诗人卞之琳先生说，这首诗的语言艺术正是其理想中诗的语言。
《登峨嵋寻李白不遇》
门敲过了
寺内无人
一阵山风穿堂而过
飘来一丝丝
吐酒的腥味
桌上横躺着一把空酒壶
一片狼籍
一片遗忘
想必是
为了一首未完成的七绝折腾了半天
终于掷笔而去
留下一张残稿
标题空着
酒杯空着
与尔同销万古愁
愁也空着
空如你那袭被月光洗白的长衫
黄河之水天上来
是酒该多好
莫使金樽空对月
无非是酒瘾犯了的藉口
曾被说成飞扬跋扈的诗雄
但在夜郎的日子
夕阳下
你紧紧抱住自己硕长的影子
就怕它消失
写清平调的心情不再了
寂寞有时，草蛇般
猝不及防地从脚底蹿起
白发与明镜之间
突然少了那么一段美学距离
这不就是昨天的事吗？
酒醒后
冒出的第一个句子就如此惊人
把围过来的猴群
吓得一哄而散
雨，仍落着
只见雾里飘来一柄油纸伞
仙一般你魅一般
你该回来了，但恕不久候
再等下去
就会耽误我和老杜的约会
于是，我顺手抓住
一把湿漉漉的钟声
就那么一荡
便荡回到成都的
杜甫草堂
二〇〇五年，洛夫先生及舒婷女士、余光中先生等几位诗人应邀到成都参加“海峡诗会”。洛夫先生套用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的诗题，写作了此诗。
洛夫先生说，这首诗实验了后现代主义的颠覆手法，采用非正常的手段来表达诗的语言。“是酒该多好”紧跟“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将进酒》），“无非是酒瘾犯了的藉口”紧跟“莫使金樽空对月”（李白《将进酒》）式的调侃，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手法。美学的印象可以抚慰人心灵的伤痕。然而李白的“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压缩了时间的距离，直白地道出悲凉。所以他写道“白发与明镜之间/突然发现少了那么一段美学距离”。从“雨，仍落着”一直到结束，运用的都是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对他来说，李白、杜甫等人虽然在时间上与现世有遥远的距离，然而却仍能让他倍感亲切。“顺手抓住/一把湿漉漉的钟声”两句，读者称为洛夫先生的标志性表达手法。他运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抓住了不可抓的钟声，又让它在雨中“湿漉漉”了。
洛夫先生说，所谓诗性往往在于意象、跳跃及运用戏剧手法。
《苍蝇》
一只苍蝇
绕室乱飞
偶尔停在壁钟的某个数字上
时间在走
它不走
它是时间以外的东西
最难抓住的东西
我蹑足追去，它又飞了
栖息在一面白色的粉墙上
搓搓手，搓搓脚
警戒的复眼，近乎深蓝
睥睨我这虚幻的存在
扬起掌
我悄悄向它逼近
拼拼手，搓搓脚
它肯定渴望一杯下午茶
它的呼吸
深深牵引着宇宙的呼吸
搓搓手，搓……
我冷不防猛力拍了下去
嗡的一声
又从指缝间飞走了
而这时
墙上我那碎裂血的影子
急速滑落
《苍蝇》是洛夫先生创作的一首叙事诗。在中国大陆，叙事诗已经成为主流。
洛夫先生他的这部作品称为“生态诗”。
他说，六、七十年代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诗人们反传统，追求、仿效西方的现代主义。结果，实验性的仿效造成诗的语言非常晦涩。引起读者和批评家的意见。八、九十年代，诗人们从晦涩语境中回头，向中国古典韵味探索，抒情诗成为主要风格。结合没有全部遭到抛弃的象征、暗喻等现代主义手法，形成无可取代的，今天人们所见到的诗的形式，并成为台湾诗歌的主流。古典诗体与现代题材的交响，展现出独特的魅力。台湾诗人写叙事诗很少。然而叙事诗是今天中国大陆诗歌的时尚。今天叙事诗在中国大行其道，并形成今天中国诗歌的一个误区。诗人们反对隐喻，反对诗的意象，重视现实，运用浅白口语，矫枉过正地否定诗的艺术美感。他们将叙事认定为诗的本质，这是不对的。叙事固然是书写策略的一种，是表现手法的一种。但西洋的所谓史诗，epic，早就被现代诗所取代了。中国古典诗歌中不乏杰出的叙事诗，如李白的《长歌行》。但综观这些诗人的成就，叙事诗是很少的一部分，他们的主要成就在抒情诗。抒情诗是诗歌的主流。诗是审美的心理活动，所以不能用理性的头脑来读。
崔颢的一首《长干曲》只有四句。
君家定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这首诗中的叙事诗手法很明显。洛夫先生的诗《窗下》与之相似。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
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
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以及小路尽头的
一个背影
有人从雨中而去
洛夫先生说，两首诗像画，也像故事。都俯视人生，道出了人生的共感，所以，虽然是叙事诗，却有很强的张力。检讨今天诗歌边缘化的现象，胡适先生当年倡导诗歌革命的一些主张，恐怕也要负起一定责任。他说，:“诗国革命何自始?要须作诗如作文。”这样就一笔抹去了诗和文之间的界限，推倒了中国几千年来诗性语言之美、精致意象之美。洛夫先生呼吁要把诗歌的纯粹、精炼、隐喻、言外之意、朦胧美、想象空间等都找回来。今天的语言或许与传统的不同了，但语言的美感应当是相同的，这也就是其诗歌追求的理想。叙事既然是表现手法的一种，叙事语言也就应当是有况味的，像抒情诗一般。一首美学意义下的叙事诗有三点要求。一是，处理手法冷静、客观、准确，所以不能滥情。要求准确观察事物，也就加强了可知度，减少了可感度。分别侧重可知与可感也即是叙事诗与抒情诗的一个区别。二是，借用戏剧手法，以避免叙事诗语言成为缺乏张力的语言。胡适先生所强调的“情节”也有这个意思。三是，语言的刻画要有深刻的内涵，如感悟生命，关照宇宙，这样就能避免庸俗和空洞。符合了以上三点，故而可以写出好的叙事诗。《苍蝇》是创作叙事诗的一个实验。通过建立“冷诗”的风格，可以避免滥情。洛夫先生的不少诗都可以归为冷诗。如《窗下》和《苍蝇》，都建立在出人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戏剧性手法之上。他以intervision（内视）的视角来观察常为人鄙视的小动物。对于苍蝇，人类采取的是非理性的对待。苍蝇或而传播疾病，但它并没有主观的故意。它也是宇宙关照下的一种生命，也有其在生态环境中的重要作用。所以，他用反讽的手笔道出，人类消灭苍蝇的结果是破坏生态的平衡，并危害到自己。而苍蝇虽然卑微渺小，却是很安详的存在。对于人类的残暴，是需要我们反思的。人类应当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宇宙中的万物？
《漂木》第二章《鲑，垂死的逼视》第三节节选
当河谷上空一只鹰鹫
俯冲而下
叼去了
河面上一层薄薄的月光
时间噤声
故事正要开始
我们一旦游进内陆
亚当河变成了滔滔的瘖哑
两岸草色凄迷
雾，比想象中更难掌控
早晨很淡
一到下午便脸色多变，口齿不清
一路也不见激湍飞沫
体温渐失的河水
漂来几片落叶
秋，载浮载沉
水的语言
在危机四伏的浅滩上吞吞吐吐
落叶无言秋堕泪
这种古典式的残酷完全没有必要
路，向天边延伸
险峻与平坦都只是过程
纵浪大化中
喜和忧没有必要
硬说大化中那一粒泡沫是我
更无必要
胆怯没有必要
冷眼横眉没有必要
极终关怀没有必要
为某种哲学而活，或死
也
没有必要
神在我们的呼吸中
也在
一只吸饱了血的虱子的
呼吸中
敬畏没有必要
过量的信仰有如一身赘肉
虔诚没有必要
在构筑生命花园之前
我们内部
早就铺满了各类毒草
而神
甚么话也没说
我们唯一的敌人是时间
还来不及做完一场梦
生命的周期又到了
一缕青烟
升起于虚空之中
又无声无息地
消散于更大的寂灭
否定病 没有必要
阻止褪色与老化没有必要
执着，据说毒性很大
当然没有必要
扬弃 没有必要
被扬弃当然也没有必要
豁达 没有必要
超越 没有必要
魔 黑脸白脸黑脸白脸没有必要
佛 拈花一笑也无必要
短短一生
消耗在搜寻一把钥匙上
根本就没有必要
门 就让他开着
云 就让他飘着
长诗《漂木》业已在台湾出版，九月间将在深圳出版简化字本。二千年，整整一年间，洛夫先生在书房创作这部长诗，历时十一个月完成全诗。台湾报纸的副刊对其连载，连载了三个月。全诗逾三千行，是有新诗以来之最。郭沫若先生的《凤凰涅盘》也比它短。
作为海外诗人，洛夫先生原本想创作一首表达如漂木般的漂泊、孤独心境的作品。随着写作的深入，全诗的主题日渐扩大，人生观、美学思想、宗教情怀、生命感悟都逐渐入诗。语言十分抒情。全诗共四章。第一章就题为《漂木》，写“漂木”的漂泊过程。以自己漂泊海外的经历，感悟人生即漂泊，即流离，即不定，即精神流浪。也就是杜甫所谓“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的意思。第二章是《鲑，垂死的逼视》。鲑鱼出生在小河中，而游入大海生活。晚年，它会洄游到它出生的河流产卵。它回到的必然是它出生的地方，很有灵性。洄游途中，往往遇到河底尖利的石片，鲑鱼常因此被刺得遍体鳞伤，通体现出血红色。生命的神圣正体现在其中。交配产卵之后，鲑鱼就死亡了。而它们的幼鱼则在死鱼的尸体上生长出来，靠死鱼的尸体获得最初的滋养。鲑鱼的流浪，与“漂木”也有相似之处。第三章是《浮瓶中的书札》，其中又分为《致母亲》、《致时间》、《致诗人》、《致诸神》。母爱、时间的意象表述，诗歌的美学观念，宗教情怀全部寓意在其中了。第四章是《向废墟致敬》。人类文明已接近废墟。人类的道德近乎废墟。但是只要不放弃人的尊严，不放弃道德，人类仍然可以重生。
不少读者发现，洛夫先生的诗与大陆很多诗人的作品不同。洛夫先生认为，他的诗就是他的风格。诗人的独特风格对创作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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