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生》1

古今之人皆欲巨富而有美妻妾,今人讯息发达,互联网上时见骤然财富盈兆者,望其显赫,不觉其与己殊异,自度彼可取而代之,故人人奋发,日日奔趋,求而不得,抑郁怏怏。古人拙守本分,于富贵一事只托神仙灵异之传奇,聊尽羡慕之意,笑谈了之。古人之天真豁达,今人不再有,念及少年时读柳毅为龙女传书传奇,此类故事已无人写,叹息,故有斯文。
--
这是我第二次落第,居长安五载,家中供给已经用尽,文章不能获贵人青眼,无缘功名,深感愧对祖宗父老。同郡王生、楚生榜上有名,今日他们俩和一干新进士去曲江赏花吟诗,听闻还有豪门贵女相看,想到我囊中空空,寂寂无名。唉!羞臊嫉妒啊!
不想看他们回来时得意的嘴脸,我收拾了行李,留书一封,告诉他们我要先行去探望远亲,不和他们一起回乡了。
我与寺里的僧人结了食宿,厚颜要了十张大饼,把行李搁在我的瘦毛驴上,被褥、纸伞、衣衫、书箱和杂物压到驴背上,瘦驴翻白眼,朝我嘶叫,我本欲以驴代步,却只好拎着大饼,牵驴出门。
时值暮春,出了长安城,一路上枝条竞发,绿叶团簇,映得人脸上都是绿色,那些个坐车的、骑马的都昂首过去了,我穿着读书人的白袍,头戴儒冠,却只能拎着大饼,和光脚的贩夫走卒混在一起,着实不妥。
我想了想,还是离开大路,拐上一条小路,这条路要从山上翻过去,比在山下绕行的大路能更快到渭水,到了渭水,找上一处码头,把驴卖了,乘船东下,再翻山达汉水,至长江而下,回到吴郡。回乡之后再做打算吧。
山路崎岖,廋驴走一步停两步,我等它等的心焦气燥,到了正午,望见一处泉水,瘦驴不肯走了,我也肚中饥饿,在泉边择一石头坐下,汲了一皮囊水,吃起大饼。
圣人说颜回在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贤哉!我如今处境只比颜回好些。颜回不用科考,现今的科考不只是看名声,更重诗文,诗文还要得到贵人认可,像我这样乡下长大,没有家学熏陶,也没有名师指教,凭着苦学过了乡里考试,到了长安,才发现自己才学见识远远比不过那些书香门第或者豪族之后,难怪榜上无名!奈何世人以一场考试而青白眼,考不上进士即不能为君效力,为父母争光,就连以后的婚姻。。。唉!大唐盛世,正是我辈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好时机,我却以后只能在乡下务农或者做一私塾夫子?一场考试何以决定我七尺男儿的终身,荒唐!荒唐!
我一边叹气,一边嚼着大饼。
泉水哗哗的流过石头,瘦驴啃着泉边的青草,又不安分的踱过来,想咬我手上的饼,这畜生!我避开它的丑嘴,它竟然昂昂叫起来,又不甘心的凑过来,正在我和它躲闪之际,忽听得林上呼啸之声,驴楞住了,我抬头看向树林,只见一毛茸大物,如箭从林梢疾射而下,俩爪来扯我手中大饼,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只山猿,正龇牙咧嘴抢夺大饼,我急忙一手推猿,一脚后退,山猿前窜,我往后仰,一头栽在水里,瘦驴惶然大叫,冲山坡而下,我慌叫:“回来!回来!”急切间,山猿已经抢走我手中大饼,窜回林中。我顾不得和猿猴计较,踉跄起身,扶着儒冠,去追瘦驴。
山坡灌木丛生,山石嶙峋,只看到瘦驴驮着行李,在木石间忽上忽下,我的白袍被荆棘扯坏了,手上划出血痕,这个贪吃胆小的畜生!我咬牙切齿的追,它越奔越远,上到另一处山坡,林密树高,不见它踪影了!
我气喘吁吁的冲上来,林木耸立,太阳光从松间缝隙一丝丝透下来,晃的我头晕,我扶住一棵树,绝望的喊:“驴!驴!回来!“
只听得鸟雀啼鸣,风摇树枝,那该死的畜生一声不回。
此刻我已力竭,只好歇息了一阵,看看日头,辨认着往东边跋涉,扒开藤萝,翻过巨石,在一处溪边看到我的纸伞,我惊喜的拾起,继续走,沿着溪流往下,又捡到我的毛笔和墨条,走到日头西斜,我又捡到了一只包袱,里面有几锭药和火石。
继续下行,坡陡难行,溪流越来越急,太阳已经隐到西边山顶后头,天上露出昏黄色。
早已不见山路,我不知方向,心中恐慌,只能继续沿着溪流下行,有水才有人家处,离了水恐怕更不见人烟。
到了一处,各处溪流从山坡汇集,溪流已成小河,还是不见驴,也不见人家。
河水清浅,往前缓缓流动,汇入一条大河,河滩石头团团,青草丛生,天色昏暗下来。
我把捡来的东西收拾到包袱里,幸好还有五只大饼,包在腰上布兜里,没有丢失,我肩荷包袱,手按大饼,满心愁苦:“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离骚之愁,今日知矣!“
看来今晚只能找一干燥平坦处,在野外露宿了,幸望野兽勿扰吾!
我边走边看,却看见前面有一群白色动物,好像是羊!万幸!可以求牧人带我回村求宿了!
我满心欢喜的跑过去,那一群羊大约有十来只,膘肥体壮,听到我的脚步声,停下吃草,齐齐昂首看我,我被这数十双金色圆眼瞪住,觉得好生怪异。我不懂牧畜之业,只觉得这些羊与寻常村羊不一样,我慢下脚步,细细打量。这些羊皮毛干净光滑,几乎和我那同郡楚生天寒时穿的羔羊皮裘媲美。羊头顶弯角盘旋,尖利异常,我抽抽鼻子,一丝儿羊臭也没有。它们看我看的紧,我捂住大饼,慢慢往旁边挪去,离羊群远些。
在羊群一端,牧人背朝我,坐在水边。
我轻咳一声,“小生柳毅。。”
那人转身。
那一双似水明眸!
我当下只觉得心慌气短,两耳红热,话噎在喉口,忘了说出来。
她盈盈起身,定睛看向我。
云鬓花颜,楚楚动人。糟了,我整张脸都红了。
她个子真高!几乎和我一般高。
我忘了原本要问路求宿的话,只顾偷眼上下打量她,她穿着藕衫青裙,一头乌发挽成丰髻,浑身并无丝绸金银,但绝不似村姑俗妇。我不禁嗫嚅:“敢问。。。小娘子,如何在此处牧羊?”
她不答,只是瞥我,我慌忙扶正了歪倒的儒冠,把塞在腰间的袍子放下来,挺胸直背,然后双手作揖,“小生柳毅,吴郡人士,求学于秦,回乡迷途,敢问小娘子可知附近人家去处?”
她听了我的话,却问我:“君乃吴郡人氏?”
“是。”
她面露喜色,双眼晶亮,我心中不由得跟着一荡。
“回乡去?“
“是。”
她喟然长叹,然后举袖掩面,哭泣不已,悲不自胜,我在一旁看着,不知如何是好,周遭山林寂静,河水流淌,鸟群从我们头顶掠过投归山林,西边天晚霞如火铺成,没有其他一个人。如此美人在身边垂泪,我、我该怎么办?我左右望去,只有一群羊看着我们,我只好等着她哭完,问:”是否小生有唐突之处?“
她放下衣袖,脸上依旧有泪痕,眼皮红湿,“让君见笑。妾在此地守候仁人君子,已逾一载,望有君子代妾传书我父,脱妾于困境。今闻君子南下归吴,望君子威而有仪,必为可信有德之人,可托书于君,不禁喜极而泣。”我不禁挺直了后背,让自己更有威仪。
她抬眼望我,睫毛上粘着的一滴泪珠坠下,顺着雪白的脸颊滑下来,她以袖拭去,眉间依然有悲色,“不知君子可否为妾传书?“
我慨然:“尺书之托,大丈夫岂能推辞?!“
“不过“我好奇的问:”小娘子为何要传书?何言脱困?何人困小娘子于此境?“
她犹疑片刻,“妾实言相告,君莫惊疑。“她看我一眼,美目流盼,我鼓起胸膛,示意她讲下去。
“妾乃洞庭湖龙君幼女,父母将我许配给泾川龙君次子,谁料夫婿贪色薄情,为美婢艳妾所惑,冶游无度,“她垂下眼,睫毛颤动,神色微赧,”厌弃妾多愁少趣,妾求告婆母,婆母爱宠幼儿,不能管束,妾求诉频切,又获罪于婆母,被黜于此地牧羊。“
她这一番话讲下来,我先是骇然,继而愤然,气血翻涌,恨不得把这个泾川龙子揪出来拷问一番,何等艳妾魅惑,竟然厌弃娇妻!
“洞庭离此千里,妾每南望故土,心目断尽,哀恸难已,幸得君子相助!“她深深弯腰,拜礼,几缕头发落在耳边,随风而荡,两串泪珠也滴落下来,简直落到我心里。我回礼道:”小生心中亦戚然,愿不负小娘子所托,只是路途遥远,小生、小生、、、“我实在羞于启齿,但只能告诉她:”此刻已失来路,行李也丢了。不知身在何处,回乡路迷,恐、恐辜负恳托。“
她愕然张口,叹息一声。“妾终日在此处牧羊,夜归水府,亦不知路途。然水路相通,万水皆汇于东方巨海,君若沿水而行,必能抵达大河,河岸有城镇村庄,则君交通无碍。“她看我一眼,”妾尝闻读书人行万里路,阅风土人情,博闻广识,于文章大有裨益。”
我不禁点头,我和那等世家子弟相差之处就在阅历见识,每每听他们畅谈名山大川、隐士贤人,我深为自己只知寒窗苦读而汗颜,今日迷途,遇此女,千里替她送书至洞庭,焉知不是老天爷的提点指示?
我问她:“小娘子书信可随身携带?“
她双目泫然,泪珠又涌上来,“妾已断了托书之念,哪知今日得遇君子?书信却不在身上。“
“别哭!“我放下肩上包袱,蹲在地上解开,拿出毛笔墨条,”来,我磨墨,小娘子现在书写。“我想她言辞文雅,应该会写信。”若不嫌小生文字粗陋,小生也可代写。“
她破涕为笑,露出编贝皓齿,“妾亲书一封,我父见我字迹,才会相信。”说罢,又双眉蹙起,“呀,仓促间,有笔无纸,如何是好?”
我抬头看她,她青色裙裾被风吹动,在我眼前摆动。
我咬牙,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修剪胡髭的小刀,起身,抓住儒袍一角,用力割,扯下一方布条,她听到布裂的声音,惊讶的瞪大眼睛。
我把布条递给她:“写在这儿。”
她羞怯的伸手,接过布条,低头思索,开始酝酿言辞。
我找到一块中间凹陷的石头,从河里掬水入其中,开始磨墨,将笔蘸了墨,小心的给她。
她提笔,我拉着布条,看她书写。
她微咬下唇,晚风吹拂鬓发,啊,芙蓉如面柳如眉,她的呼吸隐约在我鼻端。我的心软的要滴下汁水,恍惚迷离,迷离恍惚。忽听得她说:“妾在水府,未修文墨,君莫见笑。”原来她已写完。
河谷里天光已暗,我把布条抬近观看,上面写着:“君父膝下:女颜陋性拙,婚后一月已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日日于野牧羊,风鬟雨鬓,悲泗淋漓。遂托书于君子柳生,望父救儿脱离构害,保全骨肉。乞念冤泣。女,敬叩。”
文辞是通的,不过这笔迹得练练,钟繇小楷清瘦柔雅,比较适合她。
“君到洞庭,湖之南有一村名为橘里,村口傍湖有古橘树,村人以橘为社,每月初一、十五祭拜,君待祭拜之日,可以腰带系物,挂于树干,叩击树干三次,水中即有使者应答。“她盈盈下拜,”闺阁孺弱,命系君子,千万无渝!“
我急忙回礼,“小娘子勿多礼,小生一定珍重此书,不负所托。“我瞧着她如娇兰静立,不由得说:“他日小娘子脱困,洞庭湖边相见,不要不认得小生。”
她偏着头,低声说:“脱困大德,岂敢忘却。”
我满意的点点头,把布条贴身放好。河谷已经黑了,紫色的月亮显现在东边天上,雾气隐约浮在山林顶端。
那群羊骚动起来,朝河水上游行去,她急忙跟上,“羊为雨工,行云布雨辅助之神物,月出必回水府。妾走了!勿负所托!“
我呆立着,看着她离去,河谷太暗,她刚走十几步,河水涌流,林深幽暗,已不见所踪,我揉揉眼睛,瞪大了看,只见树影黑重,模糊间听见她的声音飘来:“此地荒僻,偶有山野樵夫,砍柴后沿水向南,于山峰攀援而去,前方应有村庄。君子珍重!”
我往前追去,刚走了两步,不料脚下一滑,被一块石头绊倒,跌倒在地。我爬起来,借着朦胧月色,摸索着把地上包袱收拾好。
拎着包袱,我站在河边,水流激响,有鸟在林中凄然长啼,抑或是兽。
露气洇湿,夜风吹入衣襟,皮肤觉出寒冷。我只能往河流下游前行,数次回头,佳人无踪。
不知走了多久,跌倒了多少次,双腿只是在麻木的在走。走到了河流拐弯的地方,河滩消失,河岸山高崖陡,已无法沿河前行。
月上中天,我辨别着山顶的方向,在林中跌撞往上。林中黑暗,不时有小兽从脚边窜过,不辨何物,只见莹黄的兽眸,似乎还有蛇行的滑动细簌声,我心悬在胸中,恐惧的跳动,终于摸到一处大石,微凹处可以倚靠。我抓扯一些枝叶,好半天才以火石点燃。
添了树枝,守着火堆,我疲倦的歪靠着巨石,林影幢幢,黑夜中兽吼,身边细小的声音突然静下来,半天各种细碎声音才又起来,我心惊胆跳的过了半夜,眼睛半闭半睁,最后终于支撑不住,合眼睡着,迷糊中摸到胸口的布条书信,又醒来,又睡着。
山峦昏黑,林茂树耸,天上明月皎然。有女声声婉柔:“君子珍重!君子珍重!”
梦耶?幻耶?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