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中 | 我们需要更多的同情而不是猎奇
“一百八十多斤。”
“担一趟能挣多少钱啊？”
“两百块。”
我觉得这种付出和回报真的不值得，心里唏嘘，继续往下走。
他却叫住我：“你不给我钱吗？”
我吃惊的看着这个嬉皮笑脸的男人，我结巴的问：“为什么。。要给你钱？”
他冷下脸：”你不给我钱，你问我干嘛？“
我觉得他不可理喻，装作没听见。
我觉得尴尬，只好快步走远。
（黄山挑山工）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我还经常想起。我想我当时为什么觉得很尴尬？
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觉得尴尬，是因为我把别人的生活当成了风景，我唏嘘他工作的艰苦，但这种唏嘘却一文不值，仅仅满足了我的猎奇心理，仅仅是我对他居高临下的俯视，在我问他的时候，我只是好奇的游客，也许我还有一丝丝同情心，但这种同情非常微薄，只能让我自我感觉良好，却不会让我做出任何帮助的行动。
当我想清楚这一点时，我鄙视我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好奇心，我开始有意识的区分猎奇和同情，我决心改变我的态度：如果我关注处于困境、遭遇不幸的人，却不会采取任何行动，那么我只是为了自我娱乐，我应该停止，至少我可以选择让他们保全自尊和隐私；任何人或者民族的生活不管是穷、脏、落后或者奇怪，都有其历史和原因，不同的人在物质的生活方式上也许不同，但精神上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对别人居高临下的俯视；游客式的好奇对于别人具有侵犯性，我应该克制游客式的好奇，在好奇的同时应该有发自内心的尊重。
当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我又记起了黄山之行给我的启示。
从疫情爆发开始，媒体和自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叙述，那些垂危的病人、心力交瘁的医护人员、泪流满面的家属、还有失业惶恐的男人女人的故事和照片充满报纸和文章，让我们因为新闻惶恐、愤怒、争吵、兴奋。但是疫情和形势发展太快，今天的看法有可能明天就被否定，晚两天知道疫情中的事件并不会让我们错失重要的信息，而且传闻远多于证实过的新闻，世卫组织和医生们号召大家少看新闻，但是我们还是戒不掉阅读新闻或传闻。
我也戒不掉。在我读到的报道中。我尤其记得一个德州妈妈自己挨饿以保证六个孩子有饭吃的报道，我记得超市空荡荡的货架的照片，我记得连续加班回来却买不到食物的护士在车里流泪，那些报道让我恐慌有一天我会没有足够的食物，我的两个孩子会挨饿。
于是我在超市网站上刷送货订单，确保我一直有两周的食物，如果家里没有食物，我还可以去孩子们的学校领饭。比起在疫情中还不得不出去工作的人或者失去工作、没有存款的人，我是幸运的。
自从疫情爆发，美国有一千六百多万人申请失业救济，加上那些没有满足失业救济条件的失业人口（面临毕业却无法找工作的学生、隔离在家带孩子的父母、临时工），有经济学家估计美国实际失业人口将近20%。虽然高失业率可能是暂时的，但是根据美联储2018年的调查，美国40%的成年人拿不出400美元的应急款。疫情到来，成千上万的人无法安然的在家隔离，他们需要食物。所以我读到了在Food Bank(公益食物救济所）门口排了几英里的车队，我读到了德州San Antonio的一家Food Bank一天给一万多人发放食物；我读到一位父亲排了三个小时的队却只能空手回去；我读到一位Food Bank的负责人因为没有足够的食物分发给耐心等候的人们而落泪；我读到很多以前从未申请过任何救济的人不得不去第一次去Food Bank。
（德州一家Food Bank前排队等待食物的车辆）
当我读这些新闻时，我心里很难过，我读了一篇，又找另一篇，但是全国各地的Food Bank情况都是这样：需要食物的人数激增，而原来来自宾馆、酒店、超市的食物捐赠急遽减少，食物储备告急，自愿者人手告急。
我停下阅读，我想起了黄山上那个挑山工嘲笑的表情。如果我不打算为这些需要食物的人或Food Bank做些什么，我阅读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只是发出感叹：那些人好可怜！情况真糟糕！那些人的困境难道只是为了娱乐我的新闻阅读瘾吗？
猎奇和同情的区别其实很微妙，猎奇的同时我们可能还怀有一丝同情，但真正的同情不只是停留在自我感觉良好的感叹，而是将自己放在对方的处境去理解他的感受和需求。我因为自己对食物匮乏的恐惧，同情那些不得不去Food Bank寻求帮助的人，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
在疫情中，我捐过四次款，但是食物缺乏却不是仅仅是捐款能够解决的，一些食物已经短缺，可以长期储存的食物要么限购要么买不到，身体不好或者年纪大的人去超市买食物要冒感染的风险，没有车的人可能无法去Food Bank（很多Food Bank为了减少感染风险，现在只提供drive through服务）。于是我和孩子整理出家里的罐头食品、饮料、方便面、一些苹果、花生酱、一卷手纸，还有一些口罩，放在一只纸箱里，我在纸箱上写了：“如果需要，请拿去，如果有多余，请给与。” 然后我们中午的时候把纸箱放在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我想那些现在还在乘坐公共交通的人可能会需要，而且我知道有两三个流浪汉就住在附近的停车场或者河边。
（我们放在车站的食物和用品）
我写这些时，很犹豫，因为这是很小的举动，我怕读到的人认为我在自我夸耀。我只是想说灾难的时候新闻和传闻那么多，我们如果能够停顿一下，审视内心，看看自己多少是在猎奇，多少是真正的同情或关心，也许至少我们减少不必要的阅读，减少信息过量带来的心情波动，会更平静，也许我们会更能体会别人的角度，少一点分裂和误解，也许我们除了阅读，再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去帮助别人，我们或对疫情造成的不确定性和不安更有掌控力。
实际上，当我把那箱食物放到车站时，我心里的另一种不安：作为华人在疫情中被歧视或仇恨的不安也减少了，因为我在帮助别人的时候，更确定人是有善意的，我们虽然避免不了仇恨，但我们也能够同情和理解别人。于此相反的是：当我们觉得自己可做的太少而不作为时，我们每个人的不安全感和对社会的不信任感就会增加，自私和仇恨与之增长，灾难的打击会更加难以承受。我们越是弱小，越是脆弱，我们越需要同情心，因为只有一起，我们才能抵抗灾难。
加缪1948年的小说《鼠疫》终章里有这样一句话：
“In times of pestilence, there are more things to admire in men than to despise. “
“瘟疫的时候，人的身上，值得赞赏的东西多过可鄙的东西。”
我相信这句话，尤其是当我能够区分猎奇和同情，并行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