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图索骥 | 黄元御的气——玉橛其人

  简蠹  ：从事中医临床工作，试图从中医经典探寻线索，在古籍中挖掘古人的思维宝藏，在临床加以验证，以写就好玩的中医文章。

楔

开始的时候笔者是先从《四圣心源》入手去讲述元御之说的。慢慢写着写着却发现，太过于掉书袋了，如果写得太过专业，会将普通有兴趣的读者拒之门外。

既然要述评黄元御的思想，那就不得不先聊聊黄元御这个人。了解一下他是如何走上医生的路，如何因为他个人的经历影响他个人的学术思想，这都是非常值得研究的事情。

为了避免写得太过于沉闷，笔者以述者的身份，淡化理论的探讨，尽量以大家能看懂的方式，讲述元御的特点。

其实在写本书的时候，芃澜老师给了很大的帮助，我们也经常探讨，笔者相当佩服老师的“年轮说”——每代的医家都为中医不自觉地增入了自己的内容，就像树的年轮一样，而我们如今也不过是在干这个事情而已。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衣鱼

二零二零年冬至

玉橛其人

先来看看文史中的黄元御。

“黄元御，字坤载，号研农，别号玉橛，明太保忠宣十一世孙。聪明过人，甫成童为诸生，世推为国器。因目疾为庸医所误，一目失明，发愤曰：不能为名相济世，亦为名医济人。”《昌邑县续志·人物》(光绪三十三年)

这短短的一段文字可以看到黄元御坎坷而精彩的人生——少年得志，却为庸医所误，仕途无望，发愤学医，成为一代宗师。

祖荫福泽 诗书传家

昌邑县，即今山东潍坊。先看看元御的身份，“明太保忠宣十一世孙”，这位明太保宣忠便是明朝名臣黄福。在《明史·列传·黄福传》里有载：

“黄福，字如锡，昌邑人。上书论国家大计。太祖奇之，超拜工部右侍郎。建文时，深见倚任。成祖列奸党二十九人，福与焉。成祖入京师，福迎附。李景隆指福奸党，福曰：“臣固应死，但目为奸党，则臣心未服。”帝置不问，复其官。”

这大段是说元御先祖黄福的经历：黄福因上书讨论国家的建设方针，而被朱元璋注意到，因而太祖破格提升黄福为工部右侍郎。建文帝时期也深受重用。后来明成祖朱棣篡位，李景隆指黄福为奸党。黄福怼他：我是该死，但说我奸党我可不服。成祖并不理会，恢复黄福的原职。

黄福其人如何呢？同是《黄福传》里有载：

“福丰仪修整，不妄言笑。历事六朝，多所建白。公正廉恕，素孚于人。当官不为赫赫名，事微细无不谨。忧国忘家，老而弥笃。自奉甚约，妻子仅给衣食，所得俸禄，惟待宾客周匮乏而已。初，成祖手疏大臣十人，命解缙评之，惟于福曰：“秉心易直，确乎有守。”无少贬。”

首先，长得又帅又高大，平时不苟言笑，经历了六朝——太祖，惠帝（建文），成祖，仁宗（在位就一年，但改变了老爹黩武风格，转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宣宗，英宗。六朝为官，提了不少建议，而且公正廉洁，事事谨慎，心有家国。

工资都拿来招待宾客和接济穷人。解缙对黄福有最中肯的评价：“秉心易直，确乎有守”——秉性率直，为人有操守。

花那么多笔墨去说元御的先祖，是为了说明黄家在昌邑是的大户，是诗书世家。因此黄元御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自然会受到文化的熏陶，确实也如此。元御《谕祭文》：

“卿事我祖宗，历官中外，四十余年，皆在重任，职端正，刚果有为，忠君爱国，致公忘私，匪躬之节，老而弥笃”。

意思就是说：黄福先祖，为官四十余年，位居重职，品行端正，刚毅果敢，多有建树，并且忠君爱国，舍己为公，为朝廷不畏艰险，一往无前（要知道明代的弹劾可是常态），年纪越大，这种情怀也越深。

以其先祖一诗，概以总结：

不种桑麻不养蚕，

莫将实学付空谈；

王侯筋两无多重，

有志男儿一担擔。

——黄福《书怀》

春风得意 世推国器

县志里说他聪明过人，很小就考中秀才，当时人们都觉得他是好苗子，将来仕途一片光明。（“甫成童为诸生，世推为国器”）他自己也描述“涤虑玄览，游思圹垠，空明研悟，自负古今无双”。

意思就是读书的时候能专心致志，可见书中细微之处，又能思维开阔，脑中空明灵动，又多研习参悟，自认为可谓是古今无双。

从元御的医书中也能看出，其文采斐然，而且见解独特。那么在一个这么春风得意，被当时的人那么看好，似乎很快就会成为治国之栋梁，何以不从政，而成为一个医生？

庸医误治 仕途无望

在黄元御三十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这件事被记录在自己的书里：

“玉楸子中外条固，夙无苛殃。甲寅八月，时年三十，左目红涩。三日后白睛如血，周外肿起，渐裹黑珠。口干不饮，并无上热烦渴之证。延一医诊之，高冠严色，口沫泉涌，以为大肠之火，用大黄、黄连下之，不泄。又以重剂下之，微泄，不愈。乃意外有风寒，用滚茶一盆，覆衣熏蒸，汗流至踵，不愈。有老妪善针，轻刺白珠，出浊血数十滴如胶，红肿消退，颇觉清朗。前医犹谓风火不尽，饮以风燥苦寒数十剂，渐有飞白拂上，如轻雾漾笼。伊谓恐薄翳渐长，乃用所谓孙真人秘方，名揭障丹，一派辛寒，日服二次。又有熏法，名冲翳散，药品如前，煎汤热覆，含筒吹熏，取汗如雨，每日一作。如此半月，薄翳渐长渐昏，蟹睛突出外眦，光流如电。脾阳大亏，数年之内，屡病中虚，至今未复。”

《素灵微蕴·目病解》

元御自认为之前是很健康的一个人（“中外条固，夙无苛殃”）。在三十岁，甲寅年的八月，突然左眼发红不舒服，病势发展得很快，眼白充血肿胀，逐渐往瞳孔蔓延（按：有点类似现代的急性结膜炎）。

元御特别注明：当时口干但不喜饮，没有上热烦渴的证，但是请来的医生，理论一堆，唾沫星子乱飞，觉得这个是大肠之火，用大黄黄连（疑似大黄黄连泻心汤）泻火，没泄，又加重了剂量，轻微溏泄，但病一点没好；然后这个医生又觉得是感了风寒，用了发汗的方法：热茶一盆，穿着厚衣服熏蒸，结果汗出到了脚后跟，却也还是没好。

后来听说有个老妇人擅长做针刺治疗，请来这位老太，直接往眼白处针刺，除了粘稠如胶的浊血数十滴，红肿消退，感觉挺好。

结果先前那个医生又来搞事：说这个是风火还没清干净，又开了数十剂苦寒泻火的药物，结果坏了：觉得眼前蒙了雾一般，慢慢范围扩大。这家伙又说怕这个薄翳会越长，搞了个孙真人的秘方——“揭障丹”，一派辛寒，每天两次；外加同样辛凉的“冲翳散”，煎汤热覆，含筒吹熏，同样为了发汗，结果汗出如雨。

折腾了半个月，薄翳越长越厚， 还有个更严重的症状出现——眼球往外突出来了，元御形容自己是“蟹睛”，非常形象，而且非常畏光。

经过庸医这么一顿瞎弄之后，元御脾阳大亏，而且病了许久。然而最让人难过的是：从此仕途无望，因清朝及其重视官员外表（可参考《雍正王朝》电视剧里的孙嘉诚，开始的时候殿试成绩佳，但是因相貌丑陋，不被重用），更何况眇一目（瞎了一只眼），而且还是像蟹目一样。

委弃试帖 妙悟岐黄

甲寅之岁，以误药粗工，委弃试帖，考镜灵兰之秘，讵读仲景《伤寒》，一言不解，遂乃博搜笺注，倾沥群言。纵观近古伤寒之家数十百种，岁历三秋，犹尔茫若，仰鑽莫从。

《伤寒悬解·自序》

这篇自序里记载了元御的转变，因粗工之误，遂放弃科举之途，转而投身医学。《昌邑县续志》里说他仕途不得意后发愤曰：不能为名相济世，亦为名医济人！

而且可以看到元御读书是非常认真而且勤奋的，读《灵》、《素》、《伤寒》，有一点不解，便搜寻各家之言以求解之。然而花了三年之久，仍然无所得。

卷长嘘，鲁鄙人之为闭，倪说之弟子，以不解之。何者?固不可解也，是殆亦不可解矣。丁巳仲春，此心未已，又复摊卷淫思。日落神疲，欹枕假寐，时风清月白，夜凉如水，素影半床。清梦一肱，华胥初回，恍然解矣。然后知群公著述，荒浪无归，彼方且涉泽迷津，披榛罔路，何以引我于康庄也!吾闻适秦者，立而至，有车也，适楚者，坐而至，有舟也。今适秦之车，且东其辕，适越之舟，或北其首，虽风利而马良，终身不至矣。然则古圣之书，晦于训诂者多，而后人之心，误入笺疏者不少也。伊时拟欲作解，年岁贸迁，日月缠迫，腹稿荒残，零落不追。

《伤寒悬解·自序》

这三年期间，读过百种医家之言，仍觉疑惑。直至丁巳仲春，攻读之心不已，又打开书本，沉思良久，到了傍晚，看书看得累了，靠着枕头小睡一会，忽然“清梦一肱，华胥初回，恍然解矣”，就是达到了“顿悟”的境界：他们都没搞清楚，怎么能让我清楚？“群公著述，荒浪无归，彼方且涉泽迷津，披榛罔路，何以引我于康庄也!”就像以己之昏昏，而欲让人之昭昭，这是不可行的。

古人之书，因文字的原因，书义含糊（“古圣之书，晦于训诂者多”），后人都落于注解的窠臼，却不见泰山啊！

所以，看他们作解，还不如我黄元御来解！

总汇医理，精益求精，考授御医，纯皇帝南巡，奉诏侍从，著方调药皆神效，御赐“妙悟岐黄”匾额。

《昌邑县续志》

这些功夫并没有白费，元御也是在医学道路上精益求精，被封为御医，更是有随乾隆皇帝南巡的机会，给乾隆的方子皆有神效，故而获得“妙悟岐黄”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