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清欢是赶水萝卜
夜深,饥寒。突忆起白日里王姐坚持送的两个赶水萝卜,圆溜溜,白生生的,面皮上残留着没有抹净的黑土泥子儿,头顶上一丛短茬绿茎。怯生生又那么大方地露脸望着我。
“赶水萝卜,出了名的,是贡品呢!”王姐笑吟吟道。
冬日农村餐桌上最不乏的就是萝卜。回荣隆老家,母亲总会临走时凑上来问一句:“二娃,要几个萝卜不,拿回去?”萝卜地头里多的是,母亲啥都喜欢种得多多的,吃不完,送人,邻里路过拔几个带回去,偶尔也拿到镇上去卖,多是半卖半送的买卖。冬日当风口,冻脚僵手,集市一站,就是一上午。
为此,儿孙们没少责备母亲。哥挥挥手,沉着脸说:“卖什么卖,吃不完,喂猪。”娅娅跟着说:“阿婆也硬是,站了这么久,不怕冷咧!”
母亲腆着脸,抢白道:“你们知道啥?我种的萝卜甜,别个都抢着要,一小会儿就卖光。”还一小会儿?我和妹妹心里都好笑。萝卜是卖一小会儿,但遇着熟人,母亲顺道就扯扯白拉拉话,乡下农村一上午也就过去了!散漫时光,不急,不忙。尤其是农闲的冬日。
母亲喜滋滋拿着手里的零票子反复数,一遍,两遍,三遍,末了,叠好,放手帕子里包着揣衣兜里。那手帕子,我让她丢了,洗得看不清颜色,就一块破布。母亲一天都神叨叨念她卖了多少萝卜钱,“这钱够买化肥,下回点萝卜秧时,下点,回甜回甜的。”听得腻味。
我那时以为自己的孝心天大,心里鄙夷母亲,自己给的整票子好几张也没见母亲反复念。我以为自己是深察母亲心思的。曾私底里给两个姨母说,但凡女儿给的钱,母亲绝口在外人面前不提,悄米米地藏着掖着。譬如儿子给过一回,便是一月五十元,也嚷嚷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有一个孝顺儿子!我一直妒忌哥哥在母亲在心里的地位。现在想想,那时还是幼稚了。哥哥在母亲嘴里说着说着,就真的说成了一个孝顺儿子。从前,我比哥哥孝顺;可现在,我离母亲远了,哥哥却近里看顾着母亲年年岁岁。母亲,是乡下难得一个有远见的人。
王姐送的赶水萝卜,还贡品?跟母亲的荣隆萝卜会有不一样味道?
洗净,去皮,削茎,切片,晶莹剔透,丝丝缕缕,经络分明。清水煮上,泛开的白沫子里,片片萝卜,沉沉又浮浮,浮浮又旋旋......
端看全天下的萝卜,莫不都是如此经历:
也曾俏生生青苗秧秧立风中,与泉壤相依相偎。幕布天,席卷地。然后,染尽霜风,深遍颜色。根蒂点点硕大,茎须渐渐丰润。吸土之淳香,受地之温润,广土之茫茫,荷地之沉沉,长成正正经经,端端正正的萝卜。拔萝卜,带出泥,天底下初初新鲜着。萝卜,还有别的选择么?要么成就他人一餐美食佳肴,要么独立风干插一柱祭祀香成传说,要不永沉黑暗与息壤签同生同死契约。哪里有第三种选择?物如此,事亦同此;人如此,理亦同此。天酿地酝成佳物,赶水赶山,所有的,不过是赶赴一场时光之旅罢了。
凝目,端详,神思恍惚。炖锅里是莫言高密透明的红萝卜,文学里闪烁着魔幻的隐约;仰或是慈禧繁复的养生萝卜汤,历史中低调着奢华的诱惑;是母亲朴素乡情的荣隆白萝卜,岁月里种下丝丝缕缕的牵念......
端上桌,是綦江赶水的萝卜,奔赴渝州南山的清泉之约。致意遥远的陌生,感念王姐的相赠,慰藉这夜深的饥寒,契合这简单朴素的渴望。
清水萝卜,一次清欢,一生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