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2021/33:陌生人和致友人(31)西渡

《陌生人》 埃及努比亚  阿布-西姆贝尔神庙  钟鸣摄

编按:西美尔在其《社会学,关于社会化形式的研究》中认为,陌生人是种“社会学形式”,或社会化的人群要素,注定了要在某个空间地点上获得解放者。社会化过程中的人本就处于某种空间关系,故“陌生人”既是人际关系发生的条件,同时,也是此关系的象征。陌生感笼罩一切熟人朋辈。西美尔解释道:“这里所说的陌生人并非过去所述及的那种意义,即,陌生人就是今天来明天走的那种人,我们所说的陌生人指的是今天来并且要停留到明天的那种人。可以说,陌生人是潜在的流浪者:尽管他没有继续前进,还没有克服来去的自由。他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空间群体内,或者在一个它的界限与空间界限大致相近的群体内。但他在群体内的地位是被这样一个事实所决定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将一些不可能从群体本身滋生的质素引进了这个群体。”既是友善的,冲突的,也是亲近的,疏离的,即近也远,代表着某种变化,若卡夫卡《中国长城建造时》中并不那么显眼的“信使”,或耗子民族中的那个女歌星约瑟芬。新媒介每日造就大量的陌生人。作为摄影,他必须据有出色的地点,环境,很生动地贡献姿势,或目光,构成“潜语境”,提供平等的理解。而“致友人”则是很传统的类型诗,作为现代意识,完全可以重叠到“陌生人”来理解,像西美尔说的,和陌生人一起,我们只是拥有了某些更普遍的性质,即用彼此的差异性排除共同性,非简单的知音,或揭其身世。否则,无数诗家写了无数这类作品,真正泥近的是什么呢?显然不是最低层次的“理解”一类,因为,在写给每一位友人的诗中,我们自己到底是走近了些还是保持了更好的角度,距离,对话的姿态,造就心灵的鸟瞰,这些怕都带了陌生的意味。所以,作为一种既混迹于群体内也疏离于外的元素,友人和陌生人,没啥差别,也无可推拒。陌生人最大的特征,即不是土地的拥有者,而友人也绝非收罗廉价崇拜的人,否者,也就没有下面这些平静丰富的诗篇让人观察和咀嚼了。

西渡致友人十首

天国之花

——献给戈麦

谁提着木桶,在恒河之滨洗马
谁在希腊的海岸洗涤约柜和银器
谁在约旦河中洗手,洗清了骨头
和一生的艰辛,谁在黎明时分进入耶路撒冷
天堂的云朵在东方闪现,主的荣光在东方闪现
这么多的玫瑰,这么多的心灵,这么多的歌手
这么多幸福的灵魂在云端飞翔和舞蹈
神子的脸庞无比安详,那天界之水无比安静
那会是谁血染银河之水,谁在河上坐到天亮
鹊桥上行走的灵啊,谁在更高处指引
谁见过天堂的秋风和落叶,谁在幸福中独自悲伤
谁的不安惊动了主,谁在独自饮泣吞声
虎和狮,谁提剑在天空漫游
谁在杀戮,谁是主的万钧雷霆
谁的震吼抵达遥远人间,谁是大地和母亲
谁曾在人间独自生活,谁曾在大地之上仰望天堂
蔚蓝晴空无比高远,万人在其中歌唱
花朵的军团,花朵的汪洋,其中灵魂欢乐无边
这是灿烂和锦绣,这是前程和远大
万人在其中复活,遍历炼狱的万丈烈焰
谁珍藏着幸福的云图,谁在天路上独自歌唱
这是艰难和险阻,这是冒险行善和失败
天堂之花披麻带孝,佩在谁的唇上
谁在中途一命归天,谁两手空空远走他乡
谁曾在良心的床上安睡,谁曾是白云和远游
天堂如此广大而空虚,至高的幸福谁人得享
主的侍女在谁的怀中,谁曾携妻带子
在天界的草地上徜徉,像走上故乡

1989年7月戈麦与同学在中文系毕业仪式上

途中之歌

——给桑克
从忒提斯的海上诞生,
我们惊异于珊瑚的牧场和鱼类珍奇的装饰;
那会是谁得罪了命运?
波塞冬的三尖叉把我们驱赶到岸边;
亡命的奔逃中,我们喷着白沫的浪花,
怀念塞壬的歌声和她们光滑的胴体。
更重的轭套向我们娇嫩的颈,
这年头流浪的兄弟是否已经更少?
天堂的大门就像洪水驱迫着我们,
模仿着那些流浪中途的歌手,我们的日子
在恐惧的迁徙中失落;
柔韧的四肢在灼热的空气中划呀,划呀
一天天沉重,拖着我们向地狱坠去。
珀珈索斯呀,你是否真在墨杜萨的血液中诞生,
为什么也逃不掉这被奴役的命运,
让驯顺者在时光的轭下汗水蒸腾?
那些在奔驰中倒下的,我们阴郁的灵魂
已经为她们祝福,盐粒的馈赠随泪水流尽,
我们的血变得比水更稀,这途中的匮乏
让魔鬼赢走了我们的灵魂;
亡命的囚徒,在途中遇见了什么,
人们却因此称我们为朝圣者?
夜晚游荡的幽灵,我们在月光下宿营,
梦想着大海,和它那一万里平铺的星辰。
与桑克在杭州黄宾虹故居  2006年

在黑暗中

——致臧棣
在黑暗中他看起来像一堆
庞然大物,镇纸一样
把黑暗压在身下。或者说黑暗
像坐垫一样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在黑暗中静坐的形象,像拿着
一根针,努力把什么东西串起来
他一扽,便有一根线被一下拉直
然后像吐丝一样从里面引出
更多的线。他像一个穿针引线的高手
在黑暗中缝缀一件无缝的天衣
然后他突然跃起,像被黑暗
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转身走到阳台上
从那里俯视着黑暗。他伸出手
像要从他的体内捧出什么
已经成熟的事物:一下子房内一片光明
他说:“我终要给世界贡献出一样东西”
西渡、臧棣、麦芒在河南红石寨  2015年

奥依塔克

——致蒋浩
雪山是神的镀银的座椅。
而假如是一个喜欢抽烟的神,
白云就会是他吐出的烟圈。
那么,困惑着午后之神的
又是什么呢?我们的攀登
像是来自局外的大胆的猜测。
当我抬起头来凝望雪山
我内心里就有一小片光明
跟着闪耀起来。不只是幽暗的人性
把我们吸引到这样的高度。
一路追随我们的野花
抢先跑向牧人的屋顶,
用摇曳向我们展示更小的神性。
我乐于承认,这种喜悦
补偿了攀登的艰辛。
一路追随我们的,还有
一群牵马的小柯尔克孜,
另一些大地的野性的孩子。
他们寡言,但有礼;
固执,然而谦卑。
他们的文明完全受益于
大地的教育。神创造,
但不说话。而我们习惯于用语言
讨价还价。神傲慢吗?
你说,这样的问题最好去请教山。
在山的世界里,高度
是纯粹的自然,傲慢则绝不!
当我们抵达,和大地的
孩子一起叫喊,欢呼
神也出现在他们中间
——在三千里外的暗房中
如此神秘地显影
如冰川源头危险的光闪烁
为我们失去的日子加冕。
蒋浩在奥依塔克(2006)  西渡摄
西渡、蒋浩在喀什  2006年

微神

从来没有一位
让我膜拜的神
但亲近我的、钟情于游戏的
神,却有好多
此刻,正有一位
钻进我的抽屉
试图从我过去的墨迹里
帮助我找到失败的证据
还有很多位躲藏在书页间
每当我收拾书柜
便打着喷嚏,从字句里
跳出来,愤怒地和我打招呼
还有一位更小的神
喜欢骑着蚊子
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他的忠告总是来得非常及时
另一位提醒说:
“可别忘了我,我
一直住在灯的心脏里
给你的日子带来光明。”
另外的神热爱美食
住在厨房里,专注于菜谱
关心我的健康
可他们始终没有习惯冷心肠的冰箱
而你一直是他们暗中的领袖
噢,你这小小的幸福的家神
美好得像一个人
我因你而知道  为什么
木头的中心是火
大海深处有永不停息的马达
(那五十亿颗心脏的合唱)
宇宙空心的内部一直在下雨
如此,我膜拜你这心尖的微神

消息

——为林木而作
在乱哄哄的车站广场
我一边忍受人们的推挤
一边四处向人打听
一个戴荆冠的人。
人们用茫然回答我的贸然。
到处堆放的行李
把我绊倒,两个穿制服的人
粗暴地用胳膊把我挡开。
候车室里充斥着嗡嗡的废话、
遗弃的旧报纸、方便食品
和难闻的汗味儿。
谣言如蚊子逢人发表高见。
一个背着孩子的女人
反复向我伸手乞讨,
紧贴她的身后,像尾巴一样
是两个比她更肮脏的孩子。
小偷在人缝里钻来钻去。
除了他们,和蚊子
所有的人都在准备离去,
虽然他们的愿望互相指责
他们的方向互相诋毁。
入夜了,广场更加拥挤。
仍然没有消息。
变幻的时刻表上没有,
霓虹闪烁的广告牌上没有,
人们空虚的眼神中也没有。
人们打开行李,把广场
当成了临时的难民营。
只有星光,仿佛救赎
从偶然的缝隙间泄漏下来
带来远方旷野的气息。
我终于拿定主意,
在广场扎下根来,
用一生等候。
我仰面躺下,突然看到
星空像天使的脸
燃烧,广场顿时沸腾起来。
赵野、西渡、桑克、林木、冷霜在黄山冷蕊峰前(2004)

拏云

——纪念骆一禾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之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间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吞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诗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已故诗人骆一禾生前照

——为敬文东而作
 
寒流不断
把长安的春天变成寒冷的走廊。
在走廊尽头,你端坐
抚摸七尺寒水  举向长夜。
剑是长夜之伤
也是长夜之光。
你背剑下山的时候,
冬蛰的龙蛇在千里外惊叫。
我熟悉你精湛的剑术,
如你熟悉我多年积郁的恼恨。
伤和痛提醒我们活着的感觉,
而剑被迫清除世界的瘀血。
遥望人间稀疏的星光。
七尺之剑随心所往,
剑花如芒,剑气如虹,
而时代越来越深陷于自己的幻术。
有物倒于剑下,即有鬼魅之笑声
自身后响起。
你转身而面对无物。
剑是自己的光,
也是自己的冷。
黑暗如木,迎风生长。
孤独是你随身的另一把剑。
唯一的剑客在长夜中与自己作战。
出鞘之剑:
一个愤怒的哑巴
自焚的烈焰。
剑在血中吐出光明,长成你的骨头。
敬文东在河南神农山(2013) 西渡摄

野茫茫

——赠桃洲
眼睛能看清的东西越来越少。
旷野上,绵亘的雾霾仿佛
十亿人民的一口恶气,吐在
帝国的面子上,帝国的里子
在签证官的胖手下,输光了。
这个奇怪的生物,吞噬一切
而憎恶记忆,如那些被厌弃的。
它庞大的身躯几乎无法自己
移动,却无所不至,侵入我们
的肺泡,在我们的词语上下蛆。
树和树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像
心和心之间的距离风云莫测。
一场惨烈的车祸发生在一株
樟树和一棵法梧之间,殃及
树冠上搭乘的客人:喜鹊和
乌鸦飞遍了天空;它们的巢
倾覆了,哀悼的现场,一切
皆空,只有无数盖了红章的
“拆”字,幻舞,如簇新的
纸钱。哭声越来越远;天堂
的法官,午睡的时间却越来
越长;很久以来,他的鼾声
已成为无数人一生的噩梦。
他们再醒不来了,无论在
天堂,还是在地狱;自带
呼吸机的跑马者还在嬉笑地
奔跑。他们说:只有跑下去
一条路;但他们永远跑不出
他的酣梦。而我们再睡不着
做了漫漫长夜孤单的守夜人。
野马成群地从天边涌现,骑在
漂浮的冰上,抽着过时的烟卷。
他们说:终有一天,我们会骑在
人身上,把他们赶进我们的战场
就像他们对我们一再做过的那样。
张桃洲、森子、程一身、张光昕在河南舞钢(2015)

同舟

——为森子而作
我热爱无人看守的风景
甚于人见人爱。我乐山,也乐水
最好是,山水相连。
谁渡我百年?谁家女子与我同船?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的划手。
且听春风载我于水上。
水波不勉力,也不尽责,
水波的一生只自如;如果我们的爱也如此,
否则它就是一支反向的桨。
执着的人不堪自渡。
我的船只信任波浪的势力,
从此岸到彼岸,从春到秋。
春秋,我们在此岸反复写信
给宠爱我们的梅花;在彼岸
我们的自我悬在雨丝风片,一只鹤飞跃的弧形。
风景是我的一只桨,诗是另一只。
有时我们写出的比我们高贵,
但我们写出的也叫我们高贵。
最得力的一支桨,不要误认爱情,
叫友谊;不信我的人会撞到南墙,
回头也不见岸。
比起舵手或桨手,我更爱靠近舷窗的位置。
翻动的酒帘如我的心动。
你说,风给我们的自由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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