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岛,我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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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年前的今天,“奇雅黛第一次作为演说家在埃及大学代表纪伯伦宣读对海里勒·穆特朗的欢迎贺词。但她的爱人纪伯伦却无缘听到,两人在大西洋两岸,鸿雁传书,相恋十九年,却终生未见一面。”

这种过分唏嘘的,“查令十字街八十四号”式的爱情,用今天人的眼光去看待,大抵值得满含同情的。

如果换作今时今日,再远的距离,也不过一个电话,一封简讯,或者一张机票而已,何必如此荡气回肠,郁郁寡欢,彼此苦苦思慕得柏拉图式地爱着呢。

一百年后的今天,窗外是阴沉沉的天空,时而有风,没有淅淅沥沥的雨,路旁的花开得如火如荼,行人的笑语也如火如荼,我读完了杜拉斯的剧本《广岛之恋》,心里氤氲着一层朦胧诗意的雾,感到了爱情的缠绵悱恻,与绵软无力。

知道杜拉斯的这部作品之前,事先看了丽娃和冈田英次的同名电影,黑白色调,英俊的男人,美丽的女人,萍水相逢的爱情,法国著名作家杜拉斯的脚本等等元素,造就了电影不可磨灭的经典性。

那一段时间,我几乎逢人便推荐这部电影,也是我内心当之无愧,数一数二的“文艺片”,我甚至在网上搜到它的中文剧本,然后打印出来,某段时期对杜拉斯近乎狂热的迷恋与“追随”也是从那时候埋下的根基。后来,图书馆里能够找到的杜拉斯的小说或者随笔,我几乎都读过一遍,或者两遍以上。

也正是因为这部电影,我杜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英文名,来自法国女人的故乡,那座叫纳韦尔的小城,虽然每次都被外教狐疑地询问再三,但我一直不肯放弃,有一种顾影自怜的痴迷。

而在这部电影之前,听的是莫文蔚张洪量的歌,同样的名字,不是不动听的,在一个寂寞的午后,一个人看着夕阳渐渐地氤氲了满山,然后一丝一丝地被吞噬的时候,不是不会让一颗心温柔地抽搐的,但它讲述的是不一样的故事,只剩了单纯甚至是轻浮的“露水情缘”,而原作的许多意义,终究无法涵盖囊括,这也不能过分苛求,毕竟是迎合大众趣味的流行歌,而且,还有语言本身的属性产生的隔阂。

用一首中文歌去传达,或者说“转译”一种法国式的感伤浪漫情怀,始终是黔驴技穷的。

张洪量看了这部电影,一时深受感染,于是作下这支歌,恰似当年希金斯与妻子观赏《卡萨布兰卡》,心折不已,感慨波动之下,谱写了一曲动人肺腑的同名英文歌,到底都是英语环境,有一种更容易陷入与抒发的“同情”心理。

也许是这种忧郁的天气,让我忽然萌生了重温《广岛之恋》的心境,不是《尤利西斯》或者《荒原》,而是《广岛之恋》,因为是“老朋友”,我也不再惶恐忌讳“杜拉斯式”的“梦呓”。








这是一部电影剧本,随着杜拉斯的讲述,一帧帧的画面在眼前迭现,她就仿佛是舞台后统领全局的那个人,该摆放什么道具,女人该以怎样的手势和男人调情,男人该以怎样的眼神表露自己的深情惋惜,是不是该出现一只猫,或者一个残疾人的眼睛,她都点滴细致地讲述。

读者完全是处于被动的地位,需要在某个藏在幕布后的“我”的眼神的关注之下,去揣测,去领略,去动情,事先便被设置了一定的圈套,这是杜拉斯的“专横”的口吻。

故事的主要时间背景是1957年,包括以事件中的事件,时间中的时间形式出现的二战时期,再具体一点,是发生在美国向广岛投放了一颗原子弹的1945年的8月。

在这两个时间,一个来到经受了战争残酷摧残,而如今正在重建的广岛拍摄一部有关和平的影片的法国女演员,和另一个眉目俊朗,坚毅挺拔,“日本味道”并不十分明显的本地工程师之间,发生了一段猝不及防,但是令人“沉醉不知归路”的短暂爱情。

之所以强调“日本味道”并不明显,是因为电影创作组的初衷便是刻意模糊过分鲜明的“异域情调”,使观众在领略电影故事的时候,会忘记这是一个法国女人和一个日本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而可能是任何其他人。

而且,电影里的法国女人与日本男人都没有确切的姓名,他们的城市的名字就指代了他们的身份,这不是浪漫主义,或者卡夫卡表现主义的小阴谋,这是一种刻意地混淆,一种动机淳朴地将之赋予更多更开放的可能性的目的,如果说卡夫卡小说里的K可以是任何国家的任何人,那么杜拉斯笔下的这两个人也可以来自这个世界的任意地方。

显然杜拉斯是渴望将一个似乎散发着“个性”的故事笼罩上一种“广泛性”的情味。所以剧本的开始,杜拉斯一直在强调,“世界上到处都有萍水相逢的事”,“一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这种故事每天都会发生,成千上万,层出不穷”,不仅这样的爱情是具有“普遍性”的,连这场爱情发生的“事件背景”也可能是“普遍”的——“广岛之所以是广岛,恰恰因为它是广岛自身”,一座在几秒钟的时间被摧毁成为一座“新型沙漠”的悲情城市,数不胜数的人命毁在旦夕,数不胜数的血汗结成的文明一息无存,这是战争的残酷,这是人类文明自身的荒诞性,而这样的战争并非某“一个”,谁也无法预测下一次会降临在哪一座城市,但是谁都清楚这是不能完全避免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这座曾经像庞贝古城一般毁于一旦的城市相爱,相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然后分别,各自回到各自的世界,带着深不可测的回忆,去承受人世间的坎坷蹉跎,怀着无法再见的恐惧与绝望,但是彼此又对这样的命途手足无措。

两个人类的一天一夜,却留下足够一生一世无法忘怀的回忆,一座城市的几秒钟的时间,却使得一道伤痕化作梦魇永恒笼罩而不得彻底解脱,通过短暂的须臾来折射漫长的伤痕,这种强烈而鲜明的对比昭然若揭。

作家的忧患意识通过这种鲜明的苦心孤诣的落差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所以说,这部电影不单单只是“有病呻吟”地宣扬人与人之间爱情的如梦似幻,或者惆怅折磨,也不是刻意借助某一个赫赫有名的场域而生硬地涂抹空荡荡的历史厚重感和时代意义,它本身就是掷地有声的。








剧本里的男人不停地说,在广岛,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因为战争让一切都化为尘埃,而她反反复复地描述着她看到的残忍的,不堪的真相,那些残缺的肢体,那些污染的河流,那些毁坏的遗迹,她都看到了,但其实,无论看到还是未曾看到,指引向的其实是同一种虚弱的恐慌。

爱情的偶然寄托着分别的必然,城市本身的偶然承载着战争恐怖威胁的必然。这样的深沉命题自然是三言两语无法一言以蔽之的,也不是一首令人泪眼朦胧的情歌就能够一览无余的。

然而,这部电影里面的爱情依然毋庸置疑是令人难以忘怀,感慨唏嘘的部分。

一个有妇之夫,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这样充满禁忌的爱情本身就具有某种致命的诱惑,但是它也仅止于此了,因为爱情如果真的只是电光石火之间的肌肤之亲,那么爱情本身该有何其浅薄。

他们之间也未尝不是没有爱情,而且越是这样的爱情有时越是奋不顾身,越是在一时之间能量充沛,但是也往往越是容易强弩之末,无以为继,这样的爱情根基不牢,而又后天缺乏。不仅安稳常态的生活规则阻挡了他们的结合,就连他们的身份本身都是一堵高墙,一个女人抛弃所有的社会为她提供的有形的无形的保护为了萍水相逢的爱情留在一个异国男人的身边,之后呢?

何况,女人记忆里永远无法释怀的,死于战争的初恋更是像一个弥漫在他们头顶的幽灵,无限地啮咬着她的本就脆弱敏感的心,她在经受了那样的不顾一切的追求之后,终于放下所有的精神负担接受被爱并且诚恳去爱,但是战争和偏见让一切化为泡影。

从此以后,她就不再是一个心灵健全的拥有爱的能力的女人。这种爱有余悸,我想是有的。何况,她为那个德国男人做出过那样多的牺牲,为了他,承受了那么多的屈辱,被剪光了头发,并非剪头发本身多么残忍,而是这背后承载的象征性的意义让人灵魂颤栗,她的女性的吸引力,她的爱的玲珑剔透被否定,她的纯粹的真性被阉割,她为了他发疯,她为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像张爱玲小说里放走了“大反派”自己尝子弹的王佳芝。

她恨他,一如她欲望焚身地爱他,她根本不能不爱,就像日本男人根本不能不即使几番告别仍然不厌其烦地来找她,她恨自己当初没能跟着他一起死,她是自我责备的,自我愧怍的,不曾为了毁灭性的爱情忠诚到最后,是她就此深深埋在心底的原罪,使得她对一切可能的不可能的爱情都产生了忌惮心理,她能够接受一段正常的婚姻,但是她永远不能拥抱一段火热的爱情了。

何况,生活不单单只是爱情,虽然谁也无法否定爱情是平淡生活里尤其亮丽而冶艳的一抹色泽。








男人为了挽留他爱慕的女人,跟着她去到火车站,心虚地,绝望地为她递一支烟,不知为何,这个情节对我具有某种侵蚀的诱惑,明知道前途无望,明知道无计可施,但依然不能够任由自己一败涂地,在最后的时分,还要顾影自怜地试探,这一记绝望者回光返照的手势,真是苍凉到齿冷而心热。

“我遇见你。我记得你。这座城市天生就适合恋爱。你天生就适合我的身体。”

所以即使走失在人海,我也会记得你,像中国男人记住小女孩儿一般地,记住一辈子,我的心忘记了,我的身体也会牢牢地记着。

在我有限的阅历当中,再也找不到一个作家能够像杜拉斯一样将爱欲表达得如此完整坦诚,而又优雅动人。

说《广岛之恋》描摹战争的恐怖是过分冷酷而决绝的,说它刻画爱情的动人与脆弱又显得轻薄而庸常,唯有这种水乳交融的结合使得它穿越岁月的光阴,始终以其哀婉悲恻的笔触深沉地翕动着观众的心灵。

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换作今天,无论作家如何艺术加工,精心包装,它也不过是一个乏善可陈,司空见惯的“一夜情”的故事,“爱情”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使得它本身的美感变得越来越草率而凌乱,但是在那样的时代环境里,在杜拉斯的生花妙笔之下,它却散发着无限曲折有致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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