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之涯,在地之角,在无人问津的密林深处

午后的阳光如水,轻轻柔柔荡涤过人面庞。

这是自永古年代之前,远至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海伦凯撒,莎士比亚的时代起,便轮轮照耀于头顶的太阳。

不多一分,不减一分,一成不变,司空见惯的。永恒发光发热,不厌倦,一声不吭,无限寂寞地散布着福音。

一切都是从古至今的,一切都是重蹈覆辙过的,一切都是旧的。

他说,我在旅店房间等你。但是我犹疑,也许暖烘烘的阳光,会让人情不自禁地睡着。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能站在门口迎候你,请记住把我叫醒。

他跋山涉水来看她,她不是不感动的。

她生平第一次地化起了妆。没有经验,手法笨拙,又懒待自网络上寻求指点。她索性放弃。

淡淡地,在腮畔,点了几丝胭脂,像清清白白的天,袅袅地起了绯红倾城的雾。

她站在他的房间外面,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角落里,摆着一盆浓绿的阔叶植物。她痴痴呆呆地凝神注目了许久。似要在树叶表面,灼烧出几个洞。

她的心,一路上都是恍恍惚惚,暗暗雀跃地。仿佛整个的,是另一个人在控制着她的心神,在暗中发令叮嘱她如何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而此时此刻,她却异样的平静。像是自幽深的湖底,缓缓地升腾至水面。

虚虚空空地,她瞥见了眉眼之上一掠而过的飞鸟,斑斓凄美的蝴蝶,那是前世今生怨侣的魂魄,蜿蜒坠落的枯叶,就点缀在她的眉间,看见了碧空,看见了流云,看见了春夏秋冬,看见了朝代更迭,看见了无数奋不顾身的女人,看见了千百种表情,看见了世界的堕落与碎裂。

果然,他正安然地沉睡,微微弯曲着双膝。

前所未有地,她觉得,眼前这个成熟世故,眉眼深沉,一直明里暗里,情里恩里,愿里念里,唯独不会是爱里,纠葛着,翕动着,浪漫着,折磨着,想念着她的心的三十岁的男人,不过是一个脆弱的返祖的婴孩。

他一定是长途跋涉地累了,为了这一次山长水远的相见。

他的衬衣都顾不及褪去。

他的到来,如此无声无息,令人后知后觉。即便此时此刻,她也觉得是一场令人措手不及,奇形怪状的梦。

兴许她只一个转身,出了这道门,蓦然回首,那男人已不见。床单仍旧整整齐齐,折叠地一丝不苟,拖鞋还是旅店常见的,家常的,价格低廉的塑胶拖鞋,一声不吭,千年万年地杵在一角,像一种化石。

这个房间,在今日之前,于她,不过是世间所有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出和自己有多少干系的谜题中的一个。

没有名字,没有气息,没有记忆。

而因为他的存在,它被赋予了许多的含义,就连门牌号,卫生间的水龙头,电视机的遥控器,水杯底的轻盈的那一丝灰影,墙上的一幅画,一个侧身望着何处,鬓角簪着硕大红花,俗气到艳丽,却魅惑到迷人的异国风情的女人,都是造物的神奇。

她一个人站在房间的静默里,像钻进了一处清凉的洞穴。

这世界,瞬间沉寂,真空,纯洁,澄澈无比。

是深深密林处,溪水潺湲的源泉,是长夜漫漫时,一座山谷里的峨嵋月,是独自行路,恍惚头顶绽放一朵绮丽无比的烟花。

一切声音,一切七情六欲,一切的往事都被过滤,都被荡涤,都被搁置,秘密藏进了箱子里,檀木的那种,有沉沉的香气,令人轻易想起皈依我佛,晨钟暮鼓,白头偕老,或者一生一世。

这是世间最纯洁的一对男女。

他是她前世错过的一朵莲花,她是他追不曾及的一弯流云。它们都是各自命途里挥之不去,又爱而不能的鬼魂。

她寂寞而朝圣般地,开始解脱自己的衣裳,肉身里,有一处在隐秘地呼唤,是古寺里的一阵悠远的木鱼的祈祷声,无限的勾引,饰以无限的荒凉。

她将自己视为一座肉牲,她开始了一场史前时期流传至今的仪式,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威严地,生怕行差踏错地。

她没有多余的烂漫思想,她只是觉得,他们应该坦诚相待,而她,就应该紧紧贴近他的身体,拥他入怀。

她褪下了衣裳,和鞋子,拉起了翡翠绿的窗帘,窗帘上印着古代的花鸟,古代的美人,古代的痴痴等待,古代的恩恩怨怨,古代的情深不寿,古代的寂寞深入膏肓。

她蹑手蹑脚地躺在了他的身后。

幽冥中,他似有一声自深深睡眠中挣扎过来的沉重的叹息。她伸出双臂,像一只处心积虑的蜘蛛,编织了千年万年的网,他是她窥伺了许久的猎物,窃窃地,脆弱地,胆小地,落入了她的天罗地网中。

像一粒酝酿百年的松脂,危险而凄美地顺着古树的肌肤,这般一意孤行,奋不顾身地滑落下来,她要包裹住她的另一半肉身,被前生的某个造物主生生隔离开的,属于她自身之外的肉身,或者是灵魂。

她要吞噬他,占有他,溶解他,他们是同根同源,同生同死,同坟同茔的两具被人遗忘的尸身。

那一刻,她有死去的错觉。

他醒来,翻过身,将脸转向她,分外感动,与歉疚地,用手掌抚摸了她的面颊。

房间太暗,我看不见你,但我记得你,你的气息。

你这个小东西,十五岁,还是十三岁,你从哪里来,一声不响,像一只猫,让我措手不及。

你一定见到我睡着时的狼狈相。原谅我,没有事先告诉你。我也是临时做的决定,因为过分想念你的缘故。

我这个沧桑的老男人,如此丧心病狂地想念着你,你不要怪我对你这样无可救药地动情。

她伸出象牙白的瘦弱的手臂,轻轻地,些微的,拉开了窗帘,留着一丝缝隙。

有薄暮时分的光影翩跹泄漏进来。像是上帝造人指尖发散出的那一阵开天辟地的光明。

他创造了人世间,最古老,最幸福,最安足,最无暇,最无知,最贪婪的一对男女。

他们在世上,没有奢求,除了喝清泉之水,采丰美之硕果,看日落之影,踏芬芳之草地,就是肉身抚慰肉身灵魂观照灵魂,相见如故,一见倾心,千年万年,寂寞恋爱。

她看得清他的一丝眉眼了。他双眸里含着晶莹的泪。她由此生出了无限的忧郁。

“你为什么伤心。”

“因为你这样美丽,而我行将老去。因为我来过,而我终将原路回去。

我坐火车,一路上听着哼哧哼哧的响声,我生怕这列车会坠毁,会平白无故地改道,会忘记在你的城市停靠。

我一遍遍地拿出车票,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生怕出错。

我又怀着隐秘的危险欲望,但愿它在途中摧毁,或者去了他乡,我见不到你,我也就死心了。

上天是残忍的,上天是厚待我的。它把我带到你面前。一座沙漠里恍惚冒出了一眼清泉。

那个命途一线的人,因为对世界早已死心,此刻见了这续命的东西,它忘记了狂喜,它反而惊惶,与忧惧,他更怕这是海市蜃楼,是造物弄人的游戏,是一场注定消逝,渐行渐远的梦影。”

她牢牢地,笃定地握住他的手,让他触碰着自己的身体,每一个角角落落,每一个不曾为人所知的秘密,她都让他去占领,去侵袭。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听见隔壁房间的人语声。仿佛是来自人间,来自红尘,虚虚地,遥遥地,微弱地,传到地底下来。

她是一粒躲在土壤里的幼蝉,在痛苦而梦幻,寂寞而绝望地蜕变,在成熟,在追逐着上苍的一点明明灭灭的影,她要爬出地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要爬向无垠的尘世的永恒里去,她不知道那里是否值得这般不顾一切,挣扎至筋疲力尽,但古往今来,世世代代都是如此,是它诞生之初便已在肉身里种下的咒语。

她只有去追求,去承担碎裂,去经历死亡的痛楚,然后如获新生。

她身上出了密密麻麻的,无限的汗,以一种窒息,与诱惑,黏腻与肮脏的温暖团团地涵括着她。

她的汗,他的汗,他们是两条泥沙俱下的河流,在天之涯,在地之角,在无人问津的密林深处,交汇,融聚,互相滋养,互相涤荡,互相重生,互相死去。

天黑了。

他的呼吸一阵追连着一阵。满足地,疲累地,从九重天上一段一段地降落,终于跌到人间的沉实与安定。

他的手机在幽冥里闪亮,她起身罪恶地翻看。

“儿子生病了,你下班了早点回来,带他去医院看看。”

她眼睛开始干涸,撕裂,再也睁不开,她在暗中掐自己的肉,自己的被侵入,被攻击,被爱抚,被揉搓过的肉。

她一直都懂得这个男人的身份,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她把自己像一个悲情的新嫁娘供奉给了他,为了报答他千里迢迢来占有她的恩情。

她曾经是一颗烟花,如今她只是坠落。

她终究要沦落到尘埃里去的,化为千万肮脏的泥土里的一层。去包容动物的尸骸,人的脚印,流水的侵袭,与风的剥蚀。

别人原谅她,她自己也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黑暗里,她轻轻地吻了吻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他的眼睛。她穿起来时的衣,如来时一般的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音。

回去的路上,天上寂寞地冷清,有云翳,有凉风,有路灯,无月,无星。

星光也许是有的,只是被遮蔽。

路也许是有的,只是在前头,在光芒照不到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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