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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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命,是盐池土话,即老人活到岁数了,生命的丧钟即将敲响。弥留之际,家里的孝子贤孙、远亲近邻都来看望,基本上就是在其三寸气在喉之际来见上一面,有的还想听逝者生前的最后一次耳提面命,这样便少一点遗憾。当然,也不排除个别人关心的是逝者是否告诉他自己的元宝埋在哪里。
我的同学老爹过一半年就要放一次命,开始,大家很重视,全家老小,亲戚朋友悉数到场,像部队班长的一声哨子之后的紧急集合,等待那最后的时刻。但是,老爷子似乎在逗大家玩,你把老衣、棺材、甚至是孝布都准备好了,他又活了过来,如是者二三,再后来放命时,都以为和“狼来了”一样,不太当真了。
几年前的一个端午节前后,我88岁的姥爷住院,家里人疑为老病。我赶到盐池时,姥爷已经出院,不是完全康复。家人说这把年纪了,不受那个罪了,要走就上平静的走吧。再说,姥爷的身体一直不错,没啥大的毛病。这次开始是腿肿,后来就是偶尔发烧糊涂。家里人不希望老人从医院里走,而是躺在自家堂屋的炕上,什么老衣鞋帽的披挂整齐,等待着寿终正寝。我说,也好,能让老人无疾而终,这也是临终关怀。
姥爷家户大,而他又高寿,儿孙众多,得病几天里,前来探望的亲戚络绎不绝。我去了他开始不认识,过了一会清醒了。我说,你还想见谁?他说,该见的都见了。我说那你就放心走吧。我这次回来,趁这假期,不用再请假了。在盐池爷爷孙子没大小,我的这番话姥爷显然早习惯了。他笑了:“老天收我我就走,老天不收我我就留”
。
姥爷一辈子是个老慢人,没脾气,没话语。姥爷幼年丧母,34岁丧偶,从此鳏居至今。当时我妈九岁,二舅七八岁,三舅两三岁。 我三舅说起姥爷,想起自己从小没娘,早年所受的屈辱,他也有怨言,怨什么呢,怨自己的父亲太窝囊,自己跟着受人欺负,遭人白眼。姥爷的忍辱境界和合二仙有一比。如寒山与拾得那次玄对所说:“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欲问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问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姥爷行善积德,做了一世好人,虽历经坎坷,终得到了应有福报。姥爷晚年身刚骨硬,很少生病,直到去世前,吃喝拉撒,一概自理。而当年那些欺他辱他笑他骂他的人早化作尘土。 姥爷用他顽强的生命证明了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活着才是 硬道理” 。
姥爷平时不说他人非,但是,最后这次放命很灵异。在病床他忽而臆想,忽哭忽笑。这些天的病榻的各种迹象都像是在人生告别。每每清醒,仿佛在演讲,在进行末日的审判,这个人好,那个人可怜,那个谁,狗日的是个大坏怂等等。甚至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他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第一件事是关于自己的续娶问题,对他老爹和二弟耿耿于怀,说他们俩当初在他丧偶后不给娶老婆。我调侃他说,你一个大老爷们,自己不找老婆,等别人给娶。姥爷说,那时候是一大家子,家他们当,自己只干活。说他们也口头上说要给他找个老伴,但是,只要谁提亲,他们早早就支远了。我有个舅爷爷大概给我讲过,据说大概三年自然灾害时,有本家人从河西买了两个女人,回的路上卖了一个,带回来一个给我姥爷作老婆,但当时我三舅不依,哭着闹着不要这个后妈。姥爷只好作罢。我老拿我爷爷的事调侃姥爷,我说,同样是男人,我爷爷四十五丧偶,他不但找了老婆,而且找的是十五岁的大姑娘。你看你那个日囊样。姥爷总是笑而不语。
第二件事是他回忆起自己同父异母的小弟弟38岁车祸去世的那一幕,潸然泪下,说:“太惨了,太惨了!”。他弟弟出车祸时很惨,脑袋都挤扁了。第三件事是还提及受人虐待的事,他嘴里说“我只喝了一碗稀饭,准备再盛时,她把锅盖住了,太过分了!”这事指某人的不孝。身边的听话的人知道在说谁,我无意探究。
那天,表弟在医院伺候。姥爷不知是做梦,还是产生幻觉。他看到四男四女赤身裸体,魑魅魍魉,丑态百出。比对着我表弟大骂:畜生么,牲口还有个毛呢,光光的啥都没有。当时还在病床上扑着拿拐棍要打我表弟。后来,清醒后还在向我描述这事情,在他当时的意识里,仿佛这事是真的发生过,他还是那么忿忿然。给我说,那个女的把奶头往他嘴里送。太他妈的不像话。我感觉老先生像看了风月宝鉴。我在想,这个与弗洛伊德有关?弗洛伊德认为,人被压抑的欲望绝大部分是属于性的,至少是与性有关。姥爷活过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放命。也许以后还要放几次。但是,对这样一个生命,无论他何时去留,我们真的能做到从容与坦然。
此后又有几次放命,也都有惊无险。去年中秋节前,姥爷摔了一交,头跌破了,我去看望时病情好多了而且神志清楚,想来应无大碍。仅仅一周后国庆长假的第一天,姥爷安然长逝,享年九十二岁。都说,姥爷糊涂一世,但到临终时什么都明白。临走的头一天,我舅在外忙生意。他给家中的一个老侄子说,明天人家要收我。你三哥人家忙着挣钱呢,你给说一下。说了我舅还不相信,因为人好好的。果然,姥爷第二天就走了。他是他们村最长寿的老人。在姥爷丧事期间,我的表弟在起草祭文。表弟文采不错,但是固执迂腐。初稿写成,我笑了,我说:“兄弟,看了你的祭文,你爷爷这辈子除了命长外,一无所长。”于是在许多地方运了些春笔法,当然,所有这些都有出处。
比如姥爷一生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说媒,促有情人成连理之意,使有缘人结秦晋之好。这是积德的善事,应当赋予精彩一笔。比如姥爷与人为善所得的福报等等。我写祭文不怕听哭别人,只怕把人听笑了。一位仁兄参加过一领导干部的葬礼,在其子的祭文中,他的父亲简直就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在修改祭文的过程中,我对表弟感慨:一个男人从33岁鳏居,坚守了近一个甲子,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绯闻。在我看来,这是人性的奇迹。表弟说:表哥,你错了。他说,就是在那年放命时,他一直守候在姥爷身边,姥爷的人生告别演讲最惊人的一折发生在半夜。那天夜里,姥爷突然开讲了:“胡三,日他妈的,在生产队时候处处欺负爹们......爹们把他婆姨X了。”接着便是一阵狂笑。我问表弟,你觉得这事靠谱么?表弟说,他记事时那个奶奶常去他家聊天。我向个别长者考证此事。他们说,胡三不仅欺负姥爷,而且常对老婆使用家庭暴力,这两个不幸的人如果发生点什么,理论上是可能的。如果说姥爷六十年鳏居且无绯闻是个人性奇迹,应该早能成佛了。我在敬佩之余觉得太悲情太凄苦了。然而,这个意外的发现,让我多少有些许欣慰有点释然。长寿有个好处,就是,当身边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时,你说啥就是啥,哪怕是吹牛逼。
姥爷走了,我们乐观而平静地接受,同时,在追缅他时,我也坚持真诚面对。一个卑微而平凡的生命是不需要任何讳饰与大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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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生裕(本平台特聘名作家)宁夏盐池人。专栏作家。擅长杂文时评,足球评论,艺术评论等。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协理事,宁夏杂文学会副会长;中国硬笔书协组联部委员,宁夏硬笔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出版杂文随笔集《拒绝庄严》《都市牧羊》《一个人的批判》《闵庄烟火》《操练自己》等七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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