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楼房的诞生(上)

张国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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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见证了一座楼房的诞生。

那座楼房诞生在北京马连道的一个商业区里,距我住的居民楼仅一路之隔。

楼房诞生前这里是一个集贸市场,每天有年轻人和年老人提着篮子到市场上买青菜萝卜西红柿一类的副食品,当然也买鸡鸭鱼肉,那是生活富裕的象征。我住在居民楼的十六层楼上,往阳台上随便一站,菜场里的一切尽收眼底。商贩们非常敬业,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把摊子支好了,用摆得整整齐齐的货物,来迎接新的一天的到来。我虽然看不清他们渴望开张的神情,得那种勤劳的身影,总让我从心底产生一种敬意。集贸市场是一个大卖场,买的人和卖的人每时刻每刻都在这里产生着碰撞,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在买东西时,讨价还价是少不了的,经常为了几分几毛钱而争论再三,也经常为了几毛几分钱而放弃一笔生意的成交。商贩们似乎对这些早已习惯了,所以双方的攻防战大都以买方妥协而告终,因为价钱无论高低,饭是一日三餐要吃的,买方永远没有卖方精明。

站在高处看下面的市场就是一个大漩涡,色彩的漩涡、声音的漩涡、人流的漩涡、货物的漩涡,在这个漩涡里,流通的是柴米油盐等生活小事,荡起的却是幸福美满欢乐的大浪花。每当到了夜晚,市场内的一切都归于沉静,买家走了,卖家也走了,攻守双方都回到了他们安身的家,只留下一个偌大的市场,静静的回味着白天的喧哗。

没事的时候我就站在阳台上往下观望,市场和市场里每个流动与相对静止的人,甚至是那一朵朵各色的遮阳大伞,都成了生活绝不可少的风景。有时我也会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去购买一日三餐都不能少的东西,每当这时我总会在市场里抬头看看我住的十六层的那个阳台,还有每层楼上的阳台,我知道我这一刻是在我每日必看的风景里,我成了风景的一部分。别的阳台上是否也在看我?我没法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人们都渴望生活中有一片风景,放飞想象的翅膀。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把集贸市场当作风景来欣赏,因为生活在噪声、污染和凌乱的城市里的人们,需要的是一片栖憩心灵的地方,这地方不是集贸市场,也不是高楼大厦,而是能托起脆弱的想象力的一片草地或树林。可这些城市是没有的,不是城市不需要,是它有过盛的人口需要安身,这些人口更需要的不是安顿心灵,而是肉体。所以,楼房越建越高,越建越茂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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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一日,当我依旧走到那个阳台的边沿去看楼下的风景的时候,一切全都改变了。集贸市场已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买卖的人们也已没了踪影,这个市场是没有休息日的啊,怎么今天停业了?正当我疑惑不解时,妻子走了过来,说我真是孤陋寡闻,下边早贴出了告示,市场拆除要盖大楼。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我还被蒙在鼓里,还站在阳台上找风景,这让我想不通。更想不通的是,好端端的一个市场,怎么说拆就拆了,怎么说盖楼就盖楼了?

盖楼是一项大工程,特别是在北京,盖一幢楼房,是要有城市规划部门根据北京市的统一规划审批的,而这个位置并不是盖大楼的最佳地方。周围已有多幢大楼,按楼房的密集度,这块空地完全应该留着,给城市一个不可或缺的空间;这里又是一个有特色的商业区,经营的不是小商品,而是具有浓郁文化气息的中国茶叶,茶是一种文化,品茶的氛围是悠闲的,轻松的,自由自在的,在一杯茶中,品的是茶,而装入心间的是青山绿水,是祖国的大好河山,是茶农的辛勤劳作,是采茶姑娘的清纯可爱秀色可餐。茶是中国自古就有的饮品,今天在这人挤人的大都市里,人真正能与自然亲近的举动,也就剩下品茶了。可号称中国最大的茶叶集散地的北京茶叶一条街,如果是在楼房的重重叠叠的重压下,经营着云山雾水之精灵的茶叶,那这茶哪里还会有绕舌三日而不绝清香之气的味道?

就在我发着无限感慨的时候,那片曾是风景的地方,被几个工人用白石灰划出了几道线条,第二天就有挖掘机、工程车开了进来,在他们划出的线条之内大开了杀戒。挖掘机是粗暴的,根本不问一问大地的感受,就张开了它锋利的牙齿。不,这不是牙齿,这分明是对大地母亲的粗暴强奸,强大的轰鸣声像变态的男人乱伦时的疯狂的呻吟……。挖出的泥土被装进大车运走了,运到了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这样是不是在强行夺走母亲怀中的婴儿?

那幢楼房与我住的楼房只有一条马路的距离,等它竣工那天,我住的十六楼将会失去阳光的普照,它的巨大的阴影,今生今世将笼罩在我和众多人的头顶挥之不去。这些,施工单位想过吗?设计单位想过吗?规划单位想过吗?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因为在城市,人是可怜的,是渺小的,是不值一提的,城市这台庞大的、高速运转的机器,任何部件都是为人服务的,但又是不尊重任何人的,在这里人只是一个泛指,而对个体的人,或者部分群体的人,从来都是篾视的,他们的意见和呼声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楼基里最初挖出的是黑土,后来变成了黄土,再往深处的时候,就有一层层的砂石裸露了出来。从那地层的变化中,我推测这个地方几千或几万年以前,曾是一片汪洋,不是大海也是一条大河,否则不会有厚厚的砂石层在地下堆积。既然曾是海或河,肯定也曾有鱼儿翔游浅底,也有虾儿自由的腾挪,调皮的浮蚰也是少不了的,因为它们是水族不可缺少的家族成员啊。至今它们到哪里去了,还有它们赖以生存的河流?曾经的河消失了,现在的河也消失了,还有多少河在一天天消失?

河消失了,但鱼儿的梦想是不会消失的,它们仍在曾经的河床里,在淤积的泥沙中,在厚厚的黄土下。可是今天,这些几万年希望犹存的梦,在我们的物质需求中破灭了,它们将永生永世被压在钢筋和水泥之下,再也没了翻身的机会。

3

在曾是风景的地方,各种设备源源不断地运来,金属的,木头的,水泥的,几天的工夫这里就成了一个纯粹的大工地。伸着长长吊臂的升降架高高耸立了起来,此时正值夏天,建筑工人们头戴橙红色安全帽,光着膀子在夜以继日地施工,噪音铺天盖地。这噪声穿过近在咫尺的距离,全灌进了居民区的窗口内。居民们夜不能寝,正赶上高考复习的孩子,只好把耳朵用棉花塞了起来。有的家中老人被噪音吵得烦躁不安,可工地上的噪声并不见减少。于是,这本来把风景变成工地的地方,这本来是一块草坪或花园的地方,这本来是阳光无遮无拦的地方,现在成了居民关注的焦地。居民找物业,物业找工地,找来找去没有个结果,噪声依旧在,不分昼和夜。看来施工方完全置居民的强烈反应于不顾,这让居民好不气恼,大家派出代表向上反映,找市政,找城管,找市扰民办,甚至打110报警。噪音一时间变为整个小区的话题,怨声载道,骂声一片,本来挺斯文的男男女女们,粗话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四处飞扬。

但这一切努力,并没有阻止噪声的传来,并没有让孩子和老人有一刻的清静。居民的强烈反映竟不能在现实的湖面上荡起一丝波澜,一阵悲哀袭过我的心头。中央三令五申、三番五次地讲以民为本,可这关系到这么多居民的事,却没有个说理的地方,为什么上面的好政策在牵扯到一个单位具体利益的时候就不能落实了呢。是一栋楼房重要还是上万口人的健康重要?

忽然有一天,小区的各楼电梯口贴出一张通知,让每户派一名代表到物业处领取施工扰民费,通知上说,经过物业和业主的不懈努力,经市建设部门的多次干预,经与建筑方的多次交涉,为住户争取到了一笔扰民费,靠工地的一侧是每户每月六十元,其次为五十元和四十元。通知贴出两天后,我来到了物业大厅,看到领扰民费的业主们排起长队,领取之前每人都要在一张协议上签名,我把协议浏览了一遍,大意是按北京市有关建筑扰民要发放扰民费的规定,给每户居民发放六至十二月的扰民费,居民拿到扰民费后,在施工方领取夜间施工证的情况下,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建筑方施工。

我看看几行领钱的队伍里,签字的人不少,可少有人看看那份协议,那哪里是什么协议啊,分明就是一份封口纸,只要你签了字,等于是堵住了你的嘴,以后无论噪声多大,你都要忍着,都没有了发言权,因为你是拿了钱的,因为你是签了字画了押的。

领钱的以家庭妇女居多,也有男人去领的,他们拿到钱时,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气,都很平静,仿佛那工地上的噪声与他们无关。个别男人看了协议也发一通牢骚,也就是一通牢骚而已,最后还是把钱给领走了。而我始终没有往那些队伍里站,我站在一边静静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看他们在拿到那几百元钱时是什么样的举动和神情。从他们的神情中,我读出了一样东西,那就是怯懦和满足,是小区人的怯懦和满足,也是中国人那种惯有的怯懦和满足。他们早就被那彻夜不停的噪音吵闹得忍无可忍了,可没有人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宁静,在他们心中有一个观点,不论谁盖大楼,那都是国家的事,个人是阻挡不了的,一个人在国家的行为面前,背后可以抱怨一番,但永远只有两个字——服从。所以他们知道这六十元钱即使再增加一百倍也弥补不了那剌耳的撞击声给身心造成的伤害,可他们还是逆来顺受地拿了钱,签了字。他们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就是不拿这六十元钱,人家的大楼还是要盖下去,没人会为了居民的健康而把二十四小时的施工改成十二小时,因为那样建筑公司的老板就会提高成本,那些廉价的建筑工人就会多休息一会,那就要影响下一座大楼的开工,北京要盖的大楼实在太多了,赚钱是不需要休息的。

居民们领了扰民费,工地上的噪声果然更加肆无忌惮了,本来可以轻拿轻放的木板钢筋,改成了高抛作业,不知别人怎样,我已是无数次的被从睡梦中惊醒了,每次惊醒之后都再也无法入睡。

(未完待续........)

《文艺众家》“心中有座城征文 赛事进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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