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决定了中国画的高下?
当代中国画应当从中国传统文化中继承什么?窃以为以下几个貌似老生常谈而饱含真理的问题值得注意:
首先是画家人格的修炼。画品如人品、画如其人,是古人所反复强调的,也是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区别最大的一点。西方绘画之起源与发展,更多地基于所谓“科学”之精神,即使今天的西方当代艺术,也与人品问题毫无关联。中国古人之所以反复强调这个问题,不仅因为绘画是“天地圣人之意”,更因为中国古人看重绘画艺术对人心人性的熏陶作用,认为绘画是画者内心情感与修为的外化,因此中国绘画讲求品格,而绘画的品格基于画家的品格。东汉的人物品鉴讲求精神气韵,魏晋以后的诗歌更讲求精神品格之高下。故山水绘画之创始,由宗炳一流文人士大夫完成,文化品位低下者不得措手其间。古代之人物绘画虽然追求见善足以戒恶,见恶足以思贤,其所思慕,无非圣贤之流。故“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张彦远的话虽然带有鄙视下等劳动人民的意思,但绘画艺术本身的确并不适合文化水平普遍较低的劳动人民所为,我们用不着回避这一点。而今日之中国画坛,能知此理者无几,即知之亦不能行之,溺于利禄而不能自拔,欲求精品基本无望。
其次是文化修养的提高。虽然绘画是一门技艺,要达到较高的精神境界,却非文化修养深厚而不能。文化修养深厚者的艺术感悟能力要远远超过文化修养低下者。单纯追求技巧,于象外之气韵、优雅之品格无所关心,欲求其精神感动,无异缘木求鱼,必无所得。
虽然南朝隋唐宋时期的绝大多数著名画家都没有留下什么文字著作,我们却不能据此而认为他们的文化修养不高。顾恺之、宗炳、王微、阎立本兄弟等自不必说,吴道子一流何尝不精通儒道佛学并与当世名公相交往?董源、范宽、巨然一流仅从其出身即可知其修养,而郭熙有著作,李成为进士,南宋诸公于绘画精神代代相传,源源不绝。宋徽宗之招画学学生,以前人诗句为题,得中国绘画之真精神。元代以后,画者非文士之流不传。“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仅仅是所谓文人绘画的要求,实际是所有中国绘画,特别是山水绘画的基本要求。中国古典诗歌与中国绘画相表里,没有画意的诗不是好诗,没有诗意的绘画更不是好画。只有胸中饱含诗情的画家才可能成为好画家。学识广博,见解即高;所见既高,下笔自然不俗。胸无点墨,名利塞心,下笔恶俗,村气、匪气、痞子气,种种恶相与之相伴几乎是一种定律,没有画家能够逃得过去。今日之美术教育重技巧而轻文化,师徒相传,无非以技法为要务而不知文化修养之增进,画匠之意多而诗意之境界少,利禄之徒多而高雅淡泊之士少,出丑者多,垃圾遍地,其原因不自今日始。技法问题数年即可解决,而文化修养却须终身力行。今日之中国画坛,真如张彦远所说:“笔墨混于尘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污绢素,岂曰绘画?”古今不同,而其情形何其相似!
第三,重视书法的作用。由于中国绘画起源的特殊性,书法与绘画天然一体,不可分割。古人反复强调书法于绘画之重要,强调书画同源,所谓“书画异名而同体”。当其创制肇始,“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谢赫之“六法”,首曰气韵生动,而气韵之生动,端赖用笔之高下,所谓“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书者多善画”。此言乃千古颠扑不破之真理,除非不画中国画。
顾恺之画紧劲连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电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全靠用笔之精彩绝伦。陆探微作一笔画,连绵不断,与张芝、王献之书法用笔同体,故能超绝一时。张僧繇之用笔,点曳斫拂,与卫夫人之《笔阵图》异曲同工。后世画家全用书法入画,故能高古简淡,过于常人。花鸟写意之用笔,更须钩斫砍削、顿挫曳拂,无所不用其极,方能传自然之神而鲜活灵动。没有书法的运用,中国绘画不可能有今天的境界。今日之中国画教学,于书法用功程度远远不够,笔力孱弱,线条轻浮,不知点画之向背,不懂基本的用笔方法,连款识都题写不好,笔墨之美的基本要求普遍无法达到,其余技法更无可推求,欲求追步古人,只能空谈而已。豪言壮语永远代替不了现实,自吹自擂只能留下笑柄。
以上三点,归结在一起,最根本的还是文化修养在起决定性作用。文化修养决定着人的品格修养与胸襟境界,书法修养决定着绘画技巧所能达到的深度广度。古人所强调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根本目的也在增加文化修养,开拓眼界,扩展胸襟。至于古人技法的学习继承,也并非难事,眼界到了,学养够了,自然知道从哪里下手,一套中国画全集足够临摹,眼中所见就超过了一般古人;看别人画几次就可以知道技法的大概,剩下的就是自己的努力程度是否够了,根本用不着听信当下某些根本不入流的所谓“名师”们的误导。中国绘画并不神秘,却的的确确与个人修养、悟性密切相关。把中国画说的神秘无比的,一定是别有用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