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 | 许放:白描

与文学相伴,与我们同行

高 处

一架木梯

半靠着盖着布瓦院子的墙

只有父亲敢爬上去

修补漏雨的房子,或晾晒果实

或观星象——有一天夜里,我偷偷

爬上了梯子,月光投射出院子里

乘凉的,父亲的背影

他佝偻而瘦小

像一只折了脊骨的猴子

蜷缩在巨大的月亮的时代

或许只有站在高处

才能勘察到父亲隐藏的本相

就像这人世,只有爬到山顶去

才能看清下面,数不清的冷暖

一炷香的时光

黄昏,我与一炷香面对面坐着

仿佛这样就能看清

对方身体里隐藏

的属于绿皮邮箱的时光

风变软的时候,有温度的信笺

从小径上送来无数

过去的影子

倾斜的木楼梯和向下

走来的人。深绿色灌木丛前

踯躅的时间和我

在台阶与台阶之间

徘徊的缘起。佛经深处放不下

尘世……

寺院里很静,没有蝉鸣

我看见越来越多的烟尘从夏天走出

我每下一节台阶

都能感觉到秋天的距离

正在缩短

一炷香很快就燃尽了

香灰落在

檀香木桌上。身外事如落花

舍弃颜色才能成就

新的生命。而花瓣落在我的心上

只要一阵风便可

将回忆写成无声胜有声的绕指柔

消 逝

一张纸,等着雪消逝,才复原成

黄昏中的水杉林

它光线明亮

我倒垂信纸的睫毛

两条沉默的铁轨,在纸上

各自孤独。但踏上返回故乡的路

词语和我总是背道而驰

是的,我也会消逝,如远道而来

静谧的雪。只需一夜便世界大同

坦然接受人生的秘密

囚 徒

在我的体内

肋骨,是铁栅栏

血液,是洪水

身躯,是樊笼

这些年

有人紧紧地攥住铁栅栏

尽管它没有

被尘世的细节沾染过

我的身体无限

光阴却很短。背上的囚号逐年

增大。我在黑暗中一遍

又一遍抚摸着理性的轮廓

逝 川

暴雨刚刚下过。浑浊的河

已经不能洗涤黄昏

他站在河岸看水

看浪,浮木翻转而下

母亲在河对面拼命跺脚

挥手。他听不清

他等着她

给自己转身的答案

她的哭声混合水声

在他的童年破碎

母亲过世后,烧五七那天

他又经过那条河的时候

才开始明白,她的想法

那时河床已经消逝

稻田,鹅卵石,鲤鱼

在河对岸,替代了他的一生

这些能被叫作疼

的句子,是父亲躲在我

体内的暗疾

向内向外都暗藏杀机

我用一条河流

洗亮它

从血管里,锄头里

字典里。等到它慢慢地主宰我

吞噬我。夜依旧无垠

星光依旧能够在

我的名字里

得到本来的启示

我的身体和灵魂在缩小

它幽灵般移动

扩散。在残疾的时间里肆虐

写成疼字,或是藏起锋芒的冷静

那是我的一生,是一个

少年心底

祭日将至的句子

只要他在,他就会复活另一个我

观沧海

他是渔民的孩子

每天黄昏,都会去海滩上走走

没有人能在沙滩上

把自己的足迹藏到明日

没有人能藏住失去的岁月

他在海边,被海风、海浪

以及彻底的灼阳割伤

世事不尽如人意

正如月圆月缺,潮涨潮落

都是不能拒绝的命运

他远远看着

父亲手中的渔网,在夕阳下闪耀

更远处的海不动声色

而静默仅仅是海潮的前奏

我在身体里摆放的鱼骨和江湖

昏黄的六月街头

路灯穿过树枝切割我流动的重影

——水泥地上有条鱼

它极度口渴但没有挣扎

它的生命穿过砖石。下水道井盖

电线杆。人行道

穿过一切坚硬的流水

最后,它停在尘世的一角

化作一具鱼骨摆放在我的身体内

而血液漾开涟漪

只是一瞬间,又重游进冰冷的江湖

慢慢地

应该慢一点

万物都应该慢一点

慢慢地听音乐,泡一壶茶

慢慢地品味沉浮

慢慢地研墨,铺开宣纸,用簪花小楷

抄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应该慢一些,欣赏时针和秒针

产生的距离美

路很长,慢慢地走,心里才会踏实

慢慢地爱一个人

如一粒草籽的成长过程

慢慢地,在白鹭飞过时呈现

火车慢慢地开

落花溪水,慢慢地流。我也要

慢慢地向墙上的斑点看齐

可是,父亲母亲衰老得那么快

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日 子

我坐在屋旁,一棵杜仲树下

阳光穿透树叶落在我的诗集上

阿赫玛托娃的命运

在白日里,如同我洗衣做饭

扫地擦桌

我在灯光下读书,练字

思想开始游走

昨天,今天,明天的追问与思考

其实和现实差不多

感冒了,冲一杯“999”感冒灵、

吃一粒阿莫西林胶囊

上火后,泡一壶金银花

嚼几片甘草片

唯一不同的,我希望在未来

能多多陪伴亲人,和贫瘠的村子

上山打蒿,山林的味道

异常清澈。我将采回来的艾蒿晒干

写一首关于它的小诗

从《诗经》到当下

拿它来熏一熏喧嚣的城市

许  放

作  者

原名熊春晓,湖北京山人。作品见于《作家林》《山东诗歌》《流派》等刊。

来源|《西部》2021年第2期特别策划·○○后诗歌

图片|Pexels

责任编辑|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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