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相逢 / 四六文摘

楼上相逢

文/问川

遇上这本书，纯粹是偶然，书名叫《念楼学短》，作者是钟叔河先生。书名短是短，平凡的几个文字，但有几分让你乍看猜不透的意思，倒显出几分新奇。然后忍不住看一下介绍，才知道这平凡的几个字真正的含义。原来作者住的二十楼，二十就是“廿”。“念”与“廿”同音，作者就这么借来一用。

忖想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许多人钻营于经济，而写这本书的人却躲在二十层的高楼里面读书写书，绝对没有出来诓财的意思。何况写书的人在序言里面老老实实地说明书名的由来，倒也能让读者感受得到他是个朴实无华的人，绝不会有意在名字上讨巧。

非但是这样，书里面又有杨绛先生应允作序，而且是手迹，字短情深，笔短意长，亏了杨绛先生，虽然风烛残年，已是99岁的高龄，笔迹依然这么清晰很有力道。凭借杨绛先生的人格、身份和名望，而且已近期颐之年，著述等身，提笔艰难、慎重，断也不会闲散到无事可做要来推销的道理，我像是得了保证似的，愿意买它一读。

下了单，很快就有回音，但是毕竟还没有真正拿到书，心里面有一种忐忑。

书不久就通过中通快递寄过来，朴实的外包装，与一般的包裹别无二致，甚至让人感到一些土里土气。但是你打开的那一刻，当你看到红色绸布的书皮上面赫然印着“念楼学短”几个隶体的大字，它绝对让你感到震惊。不管您信不信，反正我是着实被惊了一下的。

两手摩挲着这上下两册的一套书，感觉他厚实，捧在手里，沉淀。看看出版社——“湖南美术出版社”，翻开书页，纸张韧性好，窸窸窣窣的翻页的声音，听起来清脆，印刷字迹清晰，心里面就踏实了许多。二百多块钱，绝对物超所值。

我的目光在序言里面驻足。书是版了再版，改了再改，最后合集在这两册，认定这个写书人对读者负责任。人家写的小短文，不似一些人搞长篇大论，叫你看了犯迷糊。因为它文章小，倘有毛病容易让读者看出来，所以你的思想表达、遣词造句，务必精工佳制，惜墨如金，字字珠玑。

有意思的是，杨绛先生的序言写得也很短小，但是精悍，大致介绍说这本书是一本难得的好书，话也不多说，三言两语，功力很足，修养很深。仿佛佳酿虽少，入口后感觉香醇有劲儿，不似喝的凉白开，淡然寡味。

翻开来给人的最大感受，我以为就是一个“短”字。惟其短，所以不浪费读者的时间；惟其短，所以成为精华聚集所在。两个字概括它，精品！

这本书凡530篇，对中国古籍进行阅读思考，每篇在体例上分为“学其短”、“念楼读”、“念楼曰”三个模块，拈精摘要，每回百来个字，句句珍贵。“学其短”，摘抄的文字，百字以内。“念楼读”，是对照抄的古籍文字的解读，也不过百来字。“念楼曰”五百字以内，篇篇简短，全是作者读书有感而发。里面涉及的内容有论语、孟子、檀弓、左传、国语、战国策、庄子、诏令奏对、箴铭、书序、文论、诗话、世说新语、容斋随笔、老学庵笔记、宋人小说、南村辍耕、菽园杂记、古今谭概等等，感悟批注涉及社会政治、治学做人，包罗万象。感觉人虽然躲在二十楼，但心系天下，完全没有死读书或者躲进“高楼成一统”的样子，活生生的思想、见识，着实让人觉得可敬、可爱。

比方说《各言尔志》这一篇，摘录文字如下：

【学其短】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念楼读】颜渊和子路陪侍在孔子身旁，孔子对他两说：“谈谈个人志向好吗？愿意怎样地生活？愿意成为什么样的人？”

子路道：“我愿意真心慷慨地对待朋友，自己的车马和好衣裳都拿来和朋友一起用，用坏了穿旧了也不在乎。”

颜渊道：“我愿意做个谦逊的人，不夸要自己的有点，不张扬自己的业绩。”

子路反过来对孔子道：“请先生谈谈自己的志愿。”

孔子道：“惟愿老年人和我在一起能过得安详，朋友们和我在一起能互相信任，少年人和我在一起以后还能想起这段时光。”

【念楼曰】孔子曾经被法定位最伟大的导师，是官方命令崇拜的偶像，所以后来才要打倒孔家店。其实他本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一流，若不被包装成大成至圣的金身，元可在思想史上占一席，不至于死尸还要从坟墓里被拖出来烧灰。

《论语》中我最喜欢“公西华侍坐”一章，不但“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描写动人，师生之间亦即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间，提倡自由地“各言尔志”，平等地将进行讨论，此在今日亦属不可多得。可惜的是它篇幅较长，故取此章。孔子身为导师而不说大话，最为可取。

像这样的短小精悍的文字，书里面篇篇佳制，叫人读来欲罢不能。打个比方说，仿佛粗糙的食物，虽然大块，然而实在粗制，令人难以下咽；精致的食物，量虽然少，反倒让人垂涎欲滴，吃了回味无穷。

掩卷沉思，一个好读善思、精篇佳制的作者也就浮现在我们的眼前了。想那钢筋水泥的二十楼里，不似远离都市闪烁的霓虹，夜夜昏暗灯火之下，有一个人时而伏案苦读，时而奋笔疾书，他的思想智慧火花，划过漫漫长夜，照亮尘世匆匆你我。

这本书里，蕴蓄着作者深藏其中的读书智慧，谦逊为人的品质，严谨治学的精神，对读者真诚负责的态度。

《念楼学短》，这本书现在就平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旁边是我前不久刚完稿并打印出来的近2万字长文——《贬谪远域蛮荒柳宗元诗文的草木情缘》。看看钟叔河先生的书，再看看我这篇长文，不禁自惭形秽。

钟叔河，男，1931年生，湖南平江人，编审。原来在出版社当编辑，业余也做点研究，写点文章。现已离休，但有时也写一点。主要著作有《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从东方到西方》、《念楼集》、《天窗》、《钟叔河散文》、《念楼学短》、《学其短》等。编辑作品有《走向世界丛书》、《凤凰丛书》、《知堂书话》、《儿童杂事诗图笺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