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论画:意在笔先,趣在法外
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曾任山东范县、潍县知县,因为民赈济而罢官,居扬州卖画为生。长画兰竹,工书法,以自创“六分半书”名世,为“扬州八怪”之一。
一、胸中之竹,眼中之竹,手中之竹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枝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二、胸有成竹与胸无成竹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三、书画互通其关纽
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吾师乎?吾师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此幅奉赠常君酉北,酉北善画不画而以画之关纽透入于书;燮又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与可山谷亦当首肯。
四、无法与有法
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气候僭差一点不得。鲁男子云:“唯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余于石公亦云。
五、极工而后能写意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钩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于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六、各有灵苗各自探
僧白丁画兰,浑化无痕迹,万里云南,远莫能致,付之想梦而已。闻其作画,不令人见,画毕微干,用水喷□,其细如雾,笔墨之痕,因兹化去。彼恐贻讥,故闭户自为,不知吾正以此服其妙才妙,想也。口之嚷水与笔之蘸水何异?亦何非水墨之妙乎?石涛和尚客吾扬州数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诗日:“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当面石涛还不学,何能万里学云南。”
七、衙斋卧听萧萧竹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八、陋劣之中有至好
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弟子朱青雷索余画不得,即以是寄之。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当弃弗顾也。
九、画以慰天下之劳人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十、师意不在迹象间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倨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彼陈、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