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第二届全国教师文学作品大奖赛王凌霄作品

上世纪的师范毕业生

王凌霄（四川）

上世纪末我从雅安师范学校毕业，这就意味着要从繁华热闹的城市到贫困边远的山区去教书，那些年全社会都瞧不起教师的。

我的母亲就是老师，并且在最远的山区小学，所以我从小就喜欢当老师。我拿到分配通知，知道如果是15号以前报到可以拿全月工资，中专毕业生一个月工资是29.5元，我必须赶到15号以前去农村小学报到。

14号那天幸好天气晴朗，这在我们多雨的城市是难得的天气，我打好背包，急匆匆地赶到我要去报道的学校。虽然只有36里路，如果是现在最多一个钟头就到了，可那时候没有汽车，全靠两条腿，要翻山越岭，走羊肠小道，中途有一条罗春河要坐渡船，有时候开船的人不在，要等一个多钟头。

要到学校了好似不远，可要过一条山溪，千万年的冲刷使河床深到几十米，先要下到几十米深的河底，然后才爬几十米高的坡才到学校，虽然天晴了，可道路仍然泥泞不堪，好多年在师范学校养尊处优，没有走过这么烂的路了。

14号刚是周末，到学校一看，心就凉了半截，这哪里像学校，学校门是两扇木门，里面有几间教室，破烂不堪，上面有一大殿，一看就知道是明朝时期修建的庙宇。中间的各种神像已经搬走，两边装成教师寝室、厨房。学校空无一人，显得异常清冷，我到场上一问，一个农民告诉我，有一位老师家就住在场上，我找到她，一位农村妇女，40多岁，名叫杨应秀，待人和蔼，她看了我的报道通知，她说她认识我母亲，学校的老师都是本地人，不住学校，下午一放学就回家了，要到星期一早晨才来。她把我带到学校，为我找到一间房间，大约有5个平米，里面有一间小床，堆有几块煤炭，是供老师烤火用的，地下灰尘有两公分厚，一扇木格窗用纸糊过，不过现在已经全部是破洞，门栓已经坏了，二天找一个木工来修一下。她找来一把烂扫帚，帮我把灰尘扫掉，还好的是木地板中间的间歇宽，灰尘可以直接扫下去，她又去给我抱来一抱谷草，坝在床上，我把铺盖搬来坝上，终于有睡觉的地方了。她又去办公室找来一个墨水瓶，在田里洗干净，把办公室里的煤油倒满，在瓶盖上戳一个洞，用一根纸做灯芯，这样我就有亮了。

她带我到厨房里去，这里干净得连一根柴火也没有，她说，学校配备得有一个炊事员，教育局是根据学校的人数多少拨炊事员费的，因为学校太小，拨的经费每个月只有8元，不够请一个炊事员，只有请了一个老婆婆，76岁了，平时学校只有三个老师吃饭，她只负责把饭蒸好，早晨烧一锅开水，每个老师一瓶，你必须提前把温水瓶放在灶头上，因为掺完开水就要烧洗脸水，开水是最先搲的井水，要清亮一些，过后的水就开始浑浊，就是洗脸水也是一人只内搲一盆，还要告诉你的是：你要把你的报到通知拿到粮站去，他给你上一个本子，每个月配备粮食和汽油，你是中专毕业生，粮食比我们多2斤，每个月27斤，还有清油，城里居民供应的是每个月半斤，我们乡下是每个月4两。所以你要等星期一他们粮站的人上班时去办好你的粮油关系，随便买几斤米回来，吃不完的米以后买回家，青油也买回家，因为学校的伙食团是不用清油的，他们都舍不得拿出来给伙食团，学校伙食团每天吃的菜都是干锅辣灶炒的。你要到公社的食品站去领你的肉票，每个月一斤，食品站有时候会供应学校伙食团一付猪下水，但要其它伙食团满足以后，因为学校是排在最后一位的。还要到供销社去领布票，一年一个人5尺，还有糖票，一年两斤，每个月可以买一斤煤油，一合火柴，或者一块打火石。公社医院你也要去报到，以后你就可以到医院开药不要钱。公社你也要去报到，让领导知道你来了。明天是星期天，你回去买一个煤油炉，一个小锑锅，买一把挂面，伙食团没有饭时自己煮面吃，

然后带我到学校厨房后面，有一口井，说是井，其实是利用一阴沟，用石头、泥巴砌成，有一米长，宽60公分，深80公分，泥底，里面有几皮树叶，水是浑的。我母亲学校也是在山区，但在河边，一年四季河水都是沙明水碧的，学校操场有几百个平方米，教师20多个，教室十多间，而且老师都是从雅安师范、绵阳师范、新津师范毕业分配来的，男老师个个都穿得端端正正、女老师人人都穿得体体面面，可眼前这个学校咋是这样子的！

我一直以后到学校教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那都是以母亲所在的学校我样板的，哪里知道差别那么大！

杨老师为我收拾巴适了，她说她要回家为娃娃们做饭了，她有五个娃娃。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大殿里的一张桌子上，估计是老师们吃饭的桌子，庙子的墙角边上有很多洞洞，我想可能是老鼠洞或者是蛇洞，我在破庙里苦思冥想，想起热闹非凡的师范学校，想起朝气勃勃的同学们，男的气宇轩昂、女的豆蔻年华，大家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仿佛前途是花团锦簇，金光大道，哪曾想我第一天就一头栽进阴沟里，我自认为我比他们都更坚强，因为我从小就被父母亲丢给乡下外婆家，三岁就离开父母，在异常艰难困苦的农村生活了5年，在饥饿和痛苦中摸爬滚打，形成无比坚韧的性格，所以我不象他们那么好高骛远，想到此心情无比失落、无比忧抑。

此时，一老鼠从梁瘅上滚落下来，随即一只黑猫也落下来，原来是老鼠被猫追出来的，猫异常凶猛，一个猛窜阿呜一声就咬住老鼠。此时我仔细观察在大殿，支撑整个大殿的是四根大柱头，直径两尺多，现在很少见到这样大的树了，梁上是木匠巧妙的技术，这种技术叫勾心斗角，穿铆逗隼，不用一根铁钉，就把诺大的斗拱架在大殿顶上，一根过横梁上面还有几路字，还是红颜色，已经几百年的历史了，在这可惜太高看不清楚，在这阴森恐怖的庙宇里红色显得有一些诡异。

我在想，这是哪个朝代的建筑？这么偏僻、这么贫困的地方，当时还真花了大价钱的、大功夫的，光是这样高大的木料就要花好大的代价才能运到这里，他们为什么要下这样大的资本，历史上明朝修建的庙宇是最多的，还有南朝的480寺！他们为什么喜欢修建庙宇？

我正在故国神游之际，突然看到一幕惊心动魄地生死搏杀，就是人们常常说的“龙虎斗”，却是让我看得胆颤心惊。我见到一条乌梢蛇，有酒杯粗，它急匆匆地连爬带滚的想回它的蛇洞，它的洞就在大殿的后墙底边，可后面的黑猫紧追不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阵势。这大殿真历史悠久，如辛弃疾一首辞中所言：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真是蛇、鼠一窝！这么粗大的蛇把窝都建在庙宇里，可见它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繁衍生息，乌梢蛇爱把巢穴建在老房屋里，所以有人称它为家蛇，它今天遇到对手了，我也好像经过紧张地搏斗，浑身疲软，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旁晚，杨老师来喊我，后面一位男人，她介绍，说是吴老师，在牛路口教民校，请我到他家吃晚饭，他家离学校只有一里多路。吴老师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他家就隔几根田坎，他说话语言木讷，态度诚恳，他名字教吴俊卿，（今年83岁，我前天才去看过他）一到家就安排他老婆赶快做饭，他说，今天是七月半，鬼乱窜的日子，家里去烧袱纸，所以吃饭晚点。我是不信鬼神的，家里也不兴烧袱子，但今天听他说什么鬼乱窜，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饭很香，菜有二季豆、黄瓜、南瓜丝，有一碗红红的辣豆瓣，我连吃了三大碗。

晚饭后，我要回学校，夜是伸手不见五指，吴老师说给你一只手电筒，可能没啥电了，将就用，开始还有点灯光，才走几步就踪影全无，我在黑暗中亦步亦趋的摸索着，走到一户人家，门突然支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人，是个女的，头发把脸遮了办边，我还想这下有伴了，哪里知道她脚步飞快，急匆匆地走了，我在想，刚才来的时候没有见到这里有人家户呀，那女的是不是狐狸精？它的老巢就在学校？这下我突然毛骨悚然，汗毛根根竖立。

我大着胆子，硬着头皮好不容易摸黑到学校，我摸到门，用一根筷子别着门，用火柴点着煤油灯，虽然一灯如豆，但也驱走黑暗和恐怖，突然呜呜的一阵风钻进我房间，仿佛有人故意在吹灭我的灯，黑暗又毫无顾忌的笼罩我的房间。我倒在床上，黑暗中有无数只老鼠在肆无忌惮的搜寻着什么，最可恶的是它的眼睛还闪着绿光，屋外传来咔嚓一声，仿佛整个大殿都在翻身，这声音让我发楞，这是什么声音？再过一个钟头的样子，又发出咔哧的声音，好像整个大殿都在颤抖，这是什么啊，力量如此强大？幸好我现在躲在房间里，不然会吓得我灵魂出窍的，我在煎熬终于中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悄悄的靠近我的房间，我紧张的竖着耳朵听，他到了我的门前，双手搭在门上，开始推我的门，我的房间门几乎没有门栓，轻易被掀开，我用铺盖紧紧的盖着头，我听到他在我的房间游走，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我被铺盖揾得汗流浃背，这家伙见没什么东西，究来我床前，我颤抖着，他猛然拉开我的铺盖，我惊得魂飞天外，猛可里，我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大黄狗，它见到我以后就惊慌失措地逃跑了。

我透过气来，感觉非常舒畅，我踏踏实实地睡了一个觉。

星期一才来了四位老师，杨老师告诉我，公社在黑龙庙办了一所中学，校长和一个老师调去教中学了，她说，黑龙庙小学是公社的一所村小，只有两间教室，两个老师，所以调了两个老师去教，他们都是初中生，现在只有你文凭最高，说不定公社要调你去。

没有几天，公社果然送来一张公文，调我去黑龙庙学校。我知道老师的调动是教育局，我刚刚才安定下来，又要调我去一个更糟糕的地方，我一把撕调通知，我说我坚决不去！

第二天，公社书记在几位老师的陪同下来到学校，公社书记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农村人，标准的农民干部，他没有读过书，大字不识一箩筐，但他特别尊重有知识的人，所以他把两个老师请在身边做军师，在他的心目中在两个老师就是诸葛亮、刘伯温，因为这样他心中自然就再也容不下他人了，他听两个老师的建议，要把我调到黑龙庙教中学，要我去给他们支撑门面。当听说我把公社的通知书撕了，他当然大发雷霆，一个公社书记在农村就是土皇帝，他自己也经常说公社书记的任命是地委组织部，（后来我知道那时候的公社党委书记是地委任命的）他的权威从来没有被挑衅过，他要来看看这位年轻人是什么模样，另外一位老师还找到当时的一份中央文件，好像是中发158号红头文件，内容是凡是1968年毕业的大中专毕业生必须到农村锻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根据这个文件公社决定把我安排到2大队的鹰嘴岩生产队当知青。我反复看文件，这是中央文件我当然不敢撕。心中忿忿不平，我一家人有六人下乡当知青，那时候的公社党委权力之大匪夷所思，教育局都得听他们的。

二天，我爬山涉水到了鹰嘴岩生产队，给我安排的住地是队里的仓房，同住的还有一个叫陈久元的知青，他也是才去，我的床上有新铺盖和床单，这是国家政策规定的待遇。

陈久元告诉我，这个队有三处知青房，他们平时只有来领钱时大家约好，和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一起，浩浩荡荡地回来，人多了，胆气就壮，敢抓社员的鸡，瓣玉米，扯青豆，就是平时老老实实的人也敢伙到一起干偷鸡摸狗的事情，闹得生产队鸡犬不宁。平时根本没人在生产队劳动。你最好和我一起回家，过一段时间再回来。我觉得好安逸，就回城了。

分管教育的党委副书记曹福绵来宣布，他是西昌冕宁人，一口浓重的西昌话，会上选举学校领导成员，三个人组成，那个社员由党委推荐，我被大家推荐也成为领导小组成员，党委原来的意思是让那农民当领导，可在会上大家反应强烈，众口一词要我当学校领导，曹副书记是个忠厚人，只好同意大家的意见，当众宣布我为学校革委会主任，那个农民当财务管理。开学了，这个农民没文化，刚上课就闹了很多笑话，连一般的字都认不了几个，那些老师也不是损油的灯，他们本来就对公社用不识字的人来学校教书就有一肚子气，那是对知识分子的一种亵渎，他们逮着机会用各种语言踏谑他，当众拿一些教育学生的专业知识考他，并且嘴里都是知、乎、也、者之类的语言和他对话，让他洋像百出，他们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但是要臭得出来，就是这个臭才管钱，大家在学校里肆无忌惮的踏谑没有文化的可怜人，那个农民也觉得无地自容，他虽然是公社安排进来的，但学校老师是吃皇粮、拿国家财政工资的国家事业人员，公社就没这个权给他发工资、吃皇粮。他实在受不了众多老师的讥讽，把学生交的学费、书杂费全部卷走，等于是煽了公社一耳光。

现在这个地方早就新建了钢筋水泥的学校，绿茵草坪上奔跑着天真活泼的少男少女，操场坝上旗杆上鲜颜的五星红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作者简介】王凌霄，川师大毕业，曾经教中学12年。我的第一篇文章《教师赋》发表在《雅安报》上，现在有500多篇文章散见各种报刊杂志，曾经获得四川省委宣传部、四川省文联“建国70周年”征文优秀奖，雅安市委宣传部、雅安市文联“园梦2020年”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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