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效征||那个年代的山里人
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自己也由风华少年变成了古稀老朽。说是老农吧,似乎还不够格,因为我骨子里就不想当农民,与那些铁杆老农相比,还是有差距的;说是文人吧,简直不敢想,因为我压根没念几天书,最多是个脱了盲的穷人子弟。几十年的农耕生涯,都是出于无奈、迫不得已。命运之神把我这颗“螺丝钉”错拧了位置!
童年时代饱受饥寒,尽管父母值金当银的百般呵护,可我依然犹如石缝里的一丝弱草,又细又黄,几近枯萎地挣扎在营养不良之中。
最初的记忆是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时(1956~1958),各家各户的生产资料全部无条件收归村集体所有。1958年8月28日,土沟乡改制为土沟公社,村集体由农业生产合作社过渡到管理区、生产大队。
父母同所有的村人一样每天参加集体农业劳动,一年四季不闲着。那时候没有化肥,单靠粪土和精耕细作争取农业收成,平均亩产量一直徘徊在几十斤左右,咋能不饿肚子呢?但是,那时候的米饭很香、米汤很甜,完全不是现在的味道,也或是因为人们长期受饿、肚子太瘦的缘故。
隐隐记得父亲利用雨天去到五六里远的岳家山村北面的山坡上砍圪针,黄昏时分背了回来,不知道父亲背负多重,只见他扑头扑脸的汗水伴着雨水成串成串的往下滴……父亲为什么选择雨天去砍圪针呢?首先是因为雨天没有农业劳动,可以干自己的事情;其次是雨天的圪针比较绒和些,便于踩踏捆扎。但是,冒雨砍柴的滋味与身体遭受的损伤,还有那越背越沉的劳苦,尽在父亲的默默忍耐之中,穷人的骨头不能不硬啊!
队里的农业劳动安排的很紧,每个清晨、每个午后,生产队长一声吆喝,社员们几乎没有一人迟到,大家都十分自觉,每次都从集体饲养院出发。人们的劳动强度很大,劳动功夫非常过硬,除了依靠天雨之外,把粮食增产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认真作务之上。
春耕春播的基本生产单位就是牛犋,要求两人两畜配合的恰到好处,及时的抓住难能可贵的春墒,尽最大努力保证苗全,但还不敢说苗壮呢。“一年之计在于春”,“咱这地方只要捉住了苗子就饿不死人”,这是受苦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带有时令性的话。耕地要求每步7犁,犁沟与犁沟之间不许留下硬圪梁,从插犁到提犁,看上去一犁一犁都笔管儿周正,就像写字一样相当有骨力。抓粪人收胸腆腹,碎步穿行在六七寸宽的犁沟中,犹如野鸡之蹿,真个是“抓粪三年会唱旦”。双肘卡在粪笸箩内侧之角,两腕轮流翻转,将一撮撮粪土均匀地抛撒到犁沟里,不许有对把。春小麦、莜麦和黑豆都是将种子与粪土搅拌在一起随犁下种的,每步7撮,豌豆要求每步4撮,都必须做到地完粪光,通片稠稀均匀,其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大家都能做到,除非是新手才情有可原。即使是空粪(没有搅拌种子的纯粪土),也要全部跟犁抓,绝不允许为了苦轻随意乱撒在未耕过的茬子地里,庄户人把那点粪土看得很重。
夏锄季节,男人们为了省鞋、为了利索,都赤着脚,无论是行走在火烧烫热的黄土路上,还是扑哩扒拉的卵石沟里,也无论是晴天雨天,都是这样,脚底早已磨成了“死肉”。间苗锄田都不用小锄,不管苗稠苗稀,90度弓背、不乱迈步踩田,锄头在他们手里耍得很活,撇、剔、推、拉得心应手,定苗距离尽量保持匀称,人们把不小心伤害一苗该留下来的幼苗都视为罪过,心疼不已。“糜锄点点谷锄针,黑豆锄的烧酒盅”,“糜锄八遍,八米二糠”,“锄板子这东西,天旱它是水板子,雨涝它是火板子”。不管天旱雨涝,大部分庄稼最少要锄3遍。
每当夏季,储备的牲口干饲草均已喂光,猴小子猴女子(少男少女)们就成了给集体牲口割草的主力军,因为这群“黄口岔窝”(指的是没长胡须)劳动技术不过关,领导班子凭不来他们去锄地,就让他们干这些粗活。大伙相跟上一溜直奔高山、深沟,心红的看见哪都没草,不到黄河心不死,总要走得老远,少说也是5里开外才能收住那狂野的心,然后才各自散开去寻找自己的草坡。伴着鸟语草香,空旷的幽谷中不时传来他(她)们的山曲儿声声:
“响动峁高来长咀沟深,多会儿才能逃脱这营生”!
“驴蹄山的石头泉子堰的蛙,谁叫你生在这山旮旯”?
“手拿镰刀腰紧上绳,没奈何受罪谁心疼”!
“太阳塔深来骆驼脖子长,越思越想越凄凉”。
“对面坡上那是个谁?把你那白脸脸掉过来”。
“我爬高山你下沟,干着急揣不上妹妹的绵手手”。
“远远儿瞭见你那背影影,口干舌焦收不住个心”。
“麻阴阴天气雾沉沉,听见你那声音瞭不见人”。
“人家们都说咱二人有,没亲过个嘴嘴没揣一下手”。
“你在那高山我在这沟,说不上个话话就招一招手”。
“你大大嫌我没苦数,把你许给个二百五”。
“我大大我妈老古董,妹妹我就爱你这念书人”。
“妹妹你人大心大放开胆,赶紧给哥吃上个定心丸”。
“叫一声哥哥你听真,小妹妹甚会儿也是你的人”。
“对天对地对良心,谁要是哄人龙抓上天空”。
……
大山深处的穷人家娃娃、芳龄少年之荒野浪漫,仅此!娘老子给十七大八的闺女找婆家,基本遵循那句俗语:“放驴先挑草多处,有吃的就是好人家”。准确地说,那就是寻人家,并不是挑女婿。
八月里龙口夺食,“叫明鸡”一样的生产队长每天都在鸡叫时分放开嗓门的高喊:“男人们上梁背背子走啦!老婆们赶快起床做饭”!摸黑背庄稼是加班营生,不算正数,地路远处背一趟,地路近的背两趟。也有部分老农借着晨风在场面里扬场。
在整个秋收过程中,男人们主要负责捆扎驮运、碾打晾晒、扛口袋入库;女人们主要负责收割。无论男女,样样营生都做得井井有条、四四正正,根本没人偷懒,没人胆敢偷窃集体的粮物。村干部确实是以身作则、带头冲锋,绝无利用职权贪占之说。
要说随便享用村集体之食,非羊倌莫属,只有他们可以刨集体地里的山药烧熟了吃,这是干部社员都公认的、网开一面的特殊待遇。此间,羊倌们都难免在地里私藏一些,以备在后来的时间里烧着吃。
待到场户了利、粪土出圈,一年的农事才算完成,节气已是“立冬”“小雪”之际,万物凋敝、满目苍茫,天气逐渐冷肃,也或有冬雪光顾。满身的劳碌似乎到了一个节点,实在也该休整休整了。男人们扎点砍柴、驮冬炭,女人们开始洗涮缝补收拾家。
小村背舍的受苦人们山气的很,因为他们极少出门,长年累月的活动半径都局限于家里与地头,为了置办些生产与生活方面的东西,偶尔去三岔赶上一集,这就算出门了。没有文化、没有见识,节衣缩食、吃苦耐劳,穷年累月往复循环。男女老幼都穿中式衣裳,实纳帮子鞋、“牛鼻子鞋”最为普遍。冬天里的男人们都穿“白茬子皮袄”,趿拉着毡匠擀得毛鞋,戴自己缝的兔皮或猫儿皮棉帽。老婆们穿单大襟棉袄、中式大裆棉裤。春秋两季把棉花掏掉变成夹衣,冬天再把棉花装进去即是棉衣。洗洗涮涮没有肥皂和洗衣粉,实在需要的时候在水里放点碱面子,或者利用自家做豆腐的浆水来洗。由于衣服破烂洗涮少,又没替换的富余衣裳,男女老幼根本没有没虱子的人,包括大姑娘、小媳妇,一概如此,人是羸瘦的,虱子确是胖乎乎的。
年尽月彻了,生产队一年一度的分配结算都在腊月里。会计首先要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公布全年财务收支,一笔一笔的当众宣读,接受社员的监督审查,公开透明、光明正大,生产队的集体财务没有半点猫腻。但只是,劳动一年下来,能有分红收入的户子还不到半数,这类户子都是人口多、劳力少。因为集体的粮食分配基本是按人头的,而且要扣除所分粮食的价款,他们的分红总额抵不够粮钱,还得给集体交付倒欠的粮钱。一个整劳力劳动一天到底能分多少红呢?那得看年景好赖,平均下来大概也就3毛左右。这点钱价值几何呢?够分2斤多粮食的粮钱,能买半斤红糖,能买8两煤油,能买1盒上中等香烟,能买半斤鸡蛋,能买15盒火柴,能买24粒糖蛋蛋,能买9寸白洋布……
“一分钱逼倒英雄汉”、“腊月的穷汉如马飞”,万般出在无其奈,只得放开脚步四处奔波,身背可怜巴巴的那点“家产”去集市变卖,才能过了这道坎。做点小买卖吧,政策不允许;出售自家的猪肉、羊肉、鸡娃子,还得生产队给开上“自产证”,不然的话,会被当地市场管理委员会认定为“投机倒把”,没收所卖之物。“年关”好难过啊!
接下来便是“肥正月、瘦二月,饿死饿活三四月”。好在天无灭人之意,总会赐予苍生一线救命生机,地里的野菜渐渐露头,苦菜、灰菜、沙蓬、苜蓿、圪针叶子、榆钱钱等等,有啥吃啥,无可挑剔……
中华民族刚刚走出残酷的战争,共和国尚在元气复苏的建国之初,二十世纪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穷苦人的神经绷得很紧,裤带勒得很紧!忍饥受寒无奈,灰头土脸难免!
可是,那个时代的山里乡间,民风非常淳朴,老百姓有强烈的爱国心,有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恩心,有爱护集体的向心力和凝聚力,有不贪不占、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有不屈不挠艰苦奋斗的骨气!所有这些,都值得记忆、值得弘扬、值得后人永远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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