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伟||扼腕马坊

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燕来燕定来。

每年入冬,里面穿棉衣,外面套皮袄,眉毛胡子上挂着霜花的晋西北神池马坊人便开始念道,尤其是钻在家里忙家务的女人们,望着院外银装素裹,每天早上起来倒尿盔后哈着双手念道:头九不算九,二九正数九,三九四九捱门叫狗,五九六九开门大走,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九九又一九,耕牛遍地走。这是几千年马坊人的三九经。

马坊公路桥

到八九的日子里,队里早已让男人们开始干活儿了,擂粪送粪,能劳动的女人也要出去砍草挣工分,粪场上,男男女女打打闹闹,嘻嘻哈哈。通往村外的道上不时有吆喝牲口的声音和间歇的口哨声传出。这时候,南来的胡燕便趁机穿堂入室,衔泥筑巢,各家各户飞出飞进,忙个不停,几天时间,在驻户们不经意间或窑顶或后掌,那燕窝垒成了。而有的燕子则很随意地驻进了去年留下的、完整的窝里。那时节,几乎家家户户一开堂门,那燕子便欢唱着出进。

而这时节,村前的清水河也开始悄无声息地解冻,那河水依然静悄悄、慢悠悠从东向西滑行,大人们过河不用怕滑了,小孩子们则惋惜又一年冰车玩完了。只是河水仍然冰冷,除送粪牲口的蹄子会不以为然、无可躲避地踩进去,无人涉足。

春天的增长不仅使燕子飞回,河面解冻,人们大走,环绕村庄的四面山上和路畔、地里的小草也悄悄地露出头来,只是在去年干枯的草叶隐蔽中,好似窥视大自然的天气、人世间的冷暖,不肯让人一下子看到绿气,但只要用鞭杆或羊铲随意在枯草上一拨,那针尖似的绿芽便跳入眼帘,慢慢地,随着乍暧还寒的空气流动,随着似刚似柔的春风刮过,田野绿了,路畔绿了,大山绿了,各家各户的窑头绿了,杨树、柳树、榆树绿了,人们的脚步更欢快了。

“寒十垧,寒十垧”,清明寒食节前十几天,土地解冻,牛犋开始串地,把去年秋后没顾得上翻、今年需种胡麻的地要翻好,那时候,又会有一道风景出现,四面山坡上能听到高亢洪亮的喊牛的声音,能看到耕地人手挥的鞭子、犁铧卷起的黄土,还有的后面跟一个穿红绿衣裳的溜化肥的妇女。他们开心的说笑,会不时传到对面的坡上。这样到寒食节,一犋牛要串近十垧地。

“谷雨前后,点瓜种豆”。当家家户户院子里种上莲豆、葫芦、黄瓜等菜蔬,村前的小河便忙起来了,一大早赶在出工前,人们会担着木桶、铁桶,里面放个马勺,吱嘎吱嘎来到河边,用马勺拔个小圪坝,再一马勺一马勺从盈满水的圪坝里把清澈的水舀到桶里,担回院里备用,中午回来浇到下种的小窝、石缝里,也有的晒上一中午饮牲口。

当天气再转暧些,大约在夏至以后,四面山坡上、沟壕内、河两岸、窑头顶、路畔边,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头疼花(狼毒花)、红花(山丹丹)、马王树、大竹蹄莲、喇叭花、狗胆琬……,它们高低不一,盘根错节,鲜艳娇嫩,香飘十里,还招蜂惹蝶。大马蜂、小蜜蜂、各色蝴蝶,全来了,它们相互追逐,相互依恋,成群结队,展翅起舞,把一个小村打扮的花枝招展,赏心悦目。进入夏天,河畔上便更热闹了,鸟儿来了,大小牲口来了,它们一伸脖子,毫不费劲就会痛快酣畅喝上一顿,然后心满意足地欢快地或高唱或舞蹈着离开小河。进入炎热的夏锄时节,当吃完午饭的男人们稍事休息睡午觉的时候,河两边会聚集好多女人孩子,她们或用盔或用盆将家中脏衣服端来,找一个地方蹲下,用手探进刚能埋至手腕的清凌凌的河水里,五指一弯一弯、将细沙一把一把挖出,一会儿就挖一个稍大的坑,然后把衣服泡进去,找块石头压上。再找两块大点的石头,一块放在自己屁股下坐上,一块放在水坑里,一边与旁边的说笑,一边悠闲地洗起来。她们几乎都带着碱面,洒在放到河里大石上备洗的衣服上,然后用手强劲地搓那衣服。几十分钟后,河对岸的小树上、圪针上、大石上便会凉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远远望去,一幅充满生机却又朴实无华的乡村美景展现在眼前,如果加上女人、孩子们的欢笑声,那便是一部优美的电影了。

除此而外,那老少爷们也担着桶担,走近这夏日照晒下温暖的河边,放下桶担,先贪婪地用手往自己的头上、脸上掬几掬,接着比在春天更毫无顾忌地探手舀水,然后很放心地担着满桶水一悠一恍回家浇灌自己的菜园。

而这个季节估计最活跃的要数村里的孩子们,他们是没有午觉的。吃过午饭后借上学的名义便三五成群地来到河边,抓蝌蚪抓青蛙。那蝌蚪、青蛙都是成群成窝的,他们会毫不费力探手可得,有的嫌不过瘾,便瞅着大一点的鹅卵石一搬,弄不好就能逮两只过夫妻生活的大青蛙,最差劲也能捉一只。然后他们把青蛙提手里吓唬身边的女孩子,小一点的则将蝌蚪和小青蛙放进随身带的瓶子里,灌上水现玩。当然,不管出于何种目的,他们捕捉的东西很少放生,这些取之不尽的资源就让这样被消耗掉一部分。还有的孩子找一处偏僻的水涮大坑,脱光衣服进去玩耍一番,因水少坑小,也就在泥水里扑腾半天罢了,但那愉快劲是无法言语的。

夏天过去,秋天来了,人们顾不得小河了,只有每天跨河收秋的人匆忙在此拍个照,留个影子在里面。

“八月秋忙,秀女下床”。秋天的女人、孩子也很少有来河边的了,有劳动能力的女人坐不住了,要下地割田挣工分,正放暑假的小孩子不是帮着大人赶牲口送驮子就是在自家自留地里打雀赶圪灵(松鼠),还有的在家帮大人做饭喂猪接羊,再小的孩子也聚集到一块等着驮田驮子过来扯几缕干透的豌豆烧着吃,那手和嘴、甚至眼和脸,一会儿全黑了,临完还要将烧下吃不完的捡上,蹦蹦跳跳跑回家。

从傍晚开始,小河里的蛙开始唱歌了,蛙声此起彼伏,你睡在被子里可尽情地倾听这一波高过一波、一阵高过一阵的大合唱,在一波过后,间歇一会,就会有一个领唱的先唱起来,接着便有二重唱、三重唱、四重唱。村里人习惯了,没有一个对这阵阵蛙声评头品足,没有一个人在意它的唱响和谢幕,他们在蛙声中睡去,在鸟叫声中醒来。

生产队是一个历史时期的产物,是团结战斗、集中力量、甚至战天斗地在农村的化身和体现。只要是晴天,村里就会喧嚣。当秋初庄户快熟的时候,队里要派几个看田的,巡游全村的庄稼,一方面防止有人偷盗、有野牲口作害,一方面观察哪块地的庄稼快熟了,要先收哪块地,然后汇报给队长,队长根据情况作出收庄稼的决定。村里几个小队将人员按强弱分成几组,有收割的,有驮运的,有场面照应的,有翻地的,有喂、饮牲口的,还有捡拾庄稼的。只要收割的走到哪块地里,这里的庄稼就会在半天或一天的工夫内倒下,这块地里就会有欢声笑语,就会有打情骂俏,驮运庄稼的路上就会有串串骡铃声和赶牲口的吆喝声和口哨声,场面有赶牛的号子声和碌碡转动时发出的吱吱声,自留地有孩子们打鸟赶圪灵的童声……在这些声音里,成驮成驮的豌豆回来了,莜麦回来了,胡麻回来了,山药回来了,丰收的喜悦回来了。

当匆忙的秋天过去后,冬天到了,蛙们不知何处去了,从春天河面的冰解冻后即着手结婚生子的蛙们,成批成群的子嗣们不知何处去了,蛙声消失了。但小河上另一种声音叫响了——全村的孩子们兴奋了,下午散二学后,他们带上大人们为他们做的冰车、冰镢,涌向清白厚实的河面,摆放好冰车,坐上去盘好腿,从毛套袖伸出二只冻的发红的小手,抓紧冰镢振臂一挥,冰镢刨向冰面,冰车哧留一下滑出去了。没有冰车的孩子跟在后面推推攘攘,闹闹哄哄,由东向西,浩浩荡荡,径直滑行,如果不是怕吃不上饭,睡不上觉,见不上父母,他们会一气滑出几十里,滑过一个又一个小河流经的村庄。贪玩的人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甚至是吃奶的力气,足可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女孩子们则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打滑叉,有的一头载倒,两手心的皮便会被冰无情地撕下来,这样,交响乐又开始了,哭的、笑的、闹的、哄的,使平静的村庄的狗们开始附和几声,增加了交响乐的韵味。狗是这个村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尽管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但它们一年四季护卫着全村人的利益。白天它们悠闲自在,或找食,或睡觉,或游玩,一到晚上,它们的精神就会处于高度紧张和亢奋中,嘴在肚皮底窝着,耳朵却支楞得直溜,一有风吹草动,无论哪家发现问题,叫一声,全村的便遥相呼应,如果在村外有发现,它们会在一两个头狗带动下,边叫边奔死战活飞向目标,那场面雄壮气势,汹涌澎湃,大有势不可挡之势。它们的声音有一种安全,有一种自豪。当然,有时也会带来悲凉、凄惨。有时谁家的狗跑到堡墙上或某一高处哀鸣、悲号,村中老人就会敏感:叹谁又要走了。有时还真灵。

事实上,还有一种声音在响,那就是生命力极强、一年四季长流不断的小河,它依然穿过厚重的冰面,在下面自由欢快有声有色地流淌,那冰面无形之中成了它越冬的护卫,护卫着它干净利落地完成奔向大河的使命。

年年冬天有一天最热闹,那就是腊八,打腊八人。这一天下午放学后,孩子们大的叫小的,男的带女的,手提长短粗细不等的绳子,肩扛大小不一的斧子,涌到冰面,向上逆行,寻找着河中涌泉形成的泡冰。那泡冰因涌泉的大小不同形成的面积大小也不一样,大泡冰上站的人多,小泡冰上只有几个,他们挥臂用斧头劈砍泡冰,大点的孩子劈的大一点,小孩子劈的小点,没有带工具的孩子也会有一块大孩子为他们劈的腊八人,到上灯前,孩子们像打了胜仗凯旋的部队,大点的孩子背着大腊八人,小点的背着小腊八人,不带工具的则双手缩在棉袄袖里抱着一个腊八人,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各自的家,将雕刻各异的腊八人很有成就感地栽到粪堆上,等第二天母亲用豆子浸下的、用于做腊八粥的红汤扑浇上去,打烂,便过了一个充实异常的腊八节。

此处虽无茂林修竹,倒也风水怡人,虽不能说钟灵毓秀,倒也人杰地灵。村不在陈,有人则灵,人不在少,有风水则灵,河不在小,有水则灵。

“安过区公所,扎过休养所,土改来了个范校长”。或许是因为山高沟深,灌木丛生,也或许是因为清水环绕,空气新鲜,更或许是有说不清道不明、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几千年的马坊村就这么在一方区域内受人青睐。

看,后山上的烽火台,虽历经风雨,依然昂首挺胸,巍然屹立,分外显眼。它日看人来人往,牛耕驴驮,春种秋收,夏锄冬藏,夜观溪流西去,月明星灿,四野静寂,清风掠炎。看,村西的古堡,方正有至,雄壮厚实,风雨不侵,矢志不移。它日守生老病死,四季更迭,夏遮风雨,冬挡狂雪,鸡犬相依,邻里交作,夜伴婴啼狗吠,女针男歇,草动木响,灯明灯灭。烽火台,古营堡,这些遗迹,再加上村名“马坊”,不用费劲你就可想象当年狼烟滚滚,铁蹄阵阵,雄师威镇,边民绕境。穿过历史的尘埃,能看到马坊曾经的天是旌蔽日兮敌若云,马坊的地是矢交坠兮士争先。号角阵阵,战鼓咚咚,“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在列国争霸,众旗更易的时期,马坊绝对是要塞重镇,不然不会营堡和烽火台同时出现,或许还有更多的不为人知的军事设施存在,或许还有更多的不为人解的历史秘密。烽火台、营堡无用了,但历史仍在演绎,抗战前后,马坊虽不像古人那么被看重,也是扎过八路军的休养所,战地医院,有多少前线伤员在这里获救,也有多少长眠于本村的剌玫壕和麻圪庄沟,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这块土地,染红了这里的人心。

也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本县成立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主政权,马坊是全县四个游击区之一,区公所就设在本村。全国解放前夕的土改时期,村里来了一位后来成为中央马列学院(中央党校)院长、当时的晋绥二中校长范若愚。尽管呆的时间不长,却留下了许多故事,也留下了上面的顺口溜,这句顺口溜曾激励过后来马坊人的精神,甚至成了下乡干部教育群众的座右铭。

解放后,作为乡、公社所在地,马坊村进入了新时期,这里设有高级中学、地段医院、信用联社、供销合作社,村人不用出村,基本生产资料、生活资料都可解决,每天一趟从阳方口发来的公共汽车,一斤鸡蛋钱就可进县城。马坊的学校不仅有本公社的人读初中,还有烈堡、小寨、大严备公社的人来读高中,医院医疗条件可拍X光片、做手术,加上来信用社、供销社、公社办事、采购的人流,马坊可以说是小集镇一个,每年连机关单位的常驻人口达一千以上,仅本村人口达五百多。这个数字在南方、在发达地区,可能不足挂齿,但在当时的神池县,这不算小村。不仅人多,而且村寨集中,人畜安定,西有寨西沟,东至场沟,南到河畔,北靠后山,齐齐整整,除仅有几家越过这个界限,不再分散。

马坊村的街巷结构是有讲究的。总名“五指端印”,从下街往上走,象从一条臂腕往掌心走,五条巷方向犹如五指平伸,当街连着各指,正是掌心。这个掌心,是马坊公社、村的政治文化活动中心,七十年代县剧团下乡、电影公司宣传、全公社集会、文体活动,都在这里举行,最令人难忘的是马坊中学排练的道情《红灯记》全场以及小节目,公社、大队宣传队排演的节目,常在这里于七十年代初盖的台子上演出。一时间,马坊村不仅有“潺潺流水”,更有“莺歌燕舞”。可以这么说,人民公社化时期,马坊人物质生活匮乏,但精神生活充足,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八十年代初期,村子里从1979年春节恢复踢鼓子秧歌,每年元宵期间,各村的秧歌队都要来此汇演、接送,群众文化活动活跃异常。

马坊村民风淳朴,行事文明,胸怀宽广,远近闻名。不与外村交强弱,不与邻里争高下。如果不文明,保留不了这么长时间积淀下的厚重历史;如果不宽广,容不得这么多高尚的机关单位,容不得后来许多来村落户的外村人,更容不得日后政府将最能体现马坊一处风水宝地的清水河截潜断流,永世难现;如果不淳朴,对不住那日夜静谧悠闲流淌的清水小河,对不住环绕在村周围那黑压压憨实厚重的大山。或许如果没有这清流、大山,也就不会有仁爱义德的传统下来。

然而,记忆中姹紫嫣红、笑语欢声、北方江南、齐心奋力的马坊已经成为历史。后人回去,或者游人驻足,再也看不到那个马坊了。

大约是1974年,马坊村忽然来了大部队,全公社的壮劳力驻扎马坊各家,在村东的大山沟以西部位直南直北将一条马坊人世代享用的马坊沟活生生截断埋入地下,美其名日:截潜流工程。这一工程在当时即投资上亿,工程完成后,供烈堡公社10余村人、畜吃水,起了很大的民生作用。但从此,小河开始抽泣,蛙声逐渐停息,马坊没有了笑声。

这条河,当地十里八乡的人都叫“马坊沟”,上面称“县川河”,源起村东六里的六家河村,全长35.5公里,经本县四个乡镇和偏关、五寨、河曲三县注入黄河。在截潜流前,从六家河到马坊村西三里的铺路村,水源充盈,沟沟叉叉时常有水,泉眼此消彼长,有的地方,一锹挖下去,水便会呼嘟嘟冒出来,但截潜流将上游的地表水全吸走了,从此,马坊沟成了一条干沟,只有下雨发山水时还能起到泄洪排水的作用。

从此,马坊村日渐不景,尤其是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实行以后,首先是机关东移乱移,学校萎缩,一退再退,一败再败,最后全部倒塌消失。最令人叹息的是当年何等辉煌、输出不少人才、令马坊人自豪的马坊中学,连小学都难以维继。村中民怨不断,外迁不断,特别是1995年秋雨连绵半月,倒塌窑洞40多间,离乡者更多,空窑空院骤增,马坊村元气大伤。每次回乡看到那无珠眼似的破窑和荒郊野外似的院落,经不住黯然伤神,扼腕长叹。

2012年5月于太原

作者简介

陈伟,1963年2月16日(农历正月二十三)生于山西省神池县马坊村。1981年6月高中毕业后在村务农4年,1985年3月16日在神池县机械厂当临时工,1988年河北栾城县打工,1989年6月在忻州地区南白水泥厂当农民合同制工人,2001年4月至今进太原打工,先后考入《彩市彩民》(私企)、《山西经济日报》(省政府机关报)、《人民法院报》(最高院机关报)山西记者站、省高级人民法院新闻中心任记者。曾参加八二、八三年县三级干部会(本两年均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八四年七月的山西省首届文艺改革论证会,年底的忻州地区首届青年群英会,八九年十二月的忻州市剧本创作讨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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