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片银杏叶

有一天,阿文正坐在旋转火锅店里吃饭,电话响了起来。接起来,是一个女子。女子问,你想要复合吗。什么意思,阿文问,他看了看电话号,好像有些熟悉,但全然不记得了。女子说,就是重归于好,我们应该像从前恋爱一样亲密无间。阿文说,可是,我们从来就没有谈过恋爱啊。她说,难道你忘了吗。

于是她一步步引导着他迈入对于过去的回忆。

——曾经我们一起在同一个教室里上课,你那时候很调皮,你将我的笔袋藏在学校里的一个角落,而后画了一个藏宝图给我。我找了半节课时间才找到。那时候我特别恨你。

——我有些记不清了。阿文说。他爱吃的素鸡肠转过来了,他用夹子夹了几根放在小锅里。宽粉还要过一会才转过来。

——当时我们并没有说过几句话,我也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将我的东西藏起来。毕业之后,我们各自分散。你给了我三个塑封的银杏叶,对我说,如果有需要,可以用银杏叶请你帮我实现三个愿望。

阿文夹了粉,又将两根玉米肠夹进锅里。听着她的话,他仿佛是在谛听着另一个人的遭遇。

——你确定不是打错电话了吗,我是阿文,你说的事我不大记得了,也许你是要找另一个人。

——我要找的人就是你,阿文。虽然你可能已经忘了我,也忘了和我有关的很多事,但我还记得你。我用过两次银杏叶。第一次,我麻烦你当我晚上在外面参加完活动后送我回去,我将参加活动时的高跟鞋换成普通鞋,拎在手里,你要帮我拿,我说不用。你和我一路走着,走到公交站,在公交车上我们谈了许多琐事,下了车,经过体育馆、林荫路、超市,夜色静谧,空气中带着薄荷糖的味道。我那时想,不论你当时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都会同意。但你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于是我们静静地走回去。你送我回到楼门口,楼门口有几对鸳鸯在树下卿卿我我,而我们淡淡地走着,最后我们互相说了再见。

——好像是有这样的事。阿文停下筷子。他吃了一根粉。我总是忘记很多事,不过在你的提醒下,我好像想起了一些事,你参加完活动,天色已经黑了,天上散着疏疏落落的星光。我将你送回去。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但你没有说,我也没有问。那么,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让你在情人节前不久几天给我买一束玫瑰花。

——我买了吗。

——你买了。你站在我面前,双手捧着一大捧玫瑰花。我说,谢谢你。你说,没关系。我们的对话就像小学英语课本上人物的对话一样简单。月光照在玫瑰上,照在我们身上。我们在月光中沉默。我问,你有什么话想说吗,好像是颁奖典礼上问你有什么获奖感言。你淡淡地说,没什么。我们互相说了再见。

阿文吃着一个鱼丸,虽然蘸了麻酱,但不大能吃出味道。他的手在锅上烫了一下,急忙去用凉水冲,冲了好一会。

——我听到水在流。

——没什么。

——水一直在流。

——是的。

阿文忽然抬起头,他看到旋转的食物与以相似频率动着筷子与嘴的人们,看到墙上挂着的电视,图像与声音好像并不对应。还有一直在旋转的表的指针,这使他感到有些眩晕。他接了一杯热水喝,额头出了一些汗。在凉水的冲刷下,手指的灼痛感渐渐减轻。人们发出蓝色的笑声。

——现在,我想用第三片银杏叶实现最后一个愿望。

——你说吧,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你可以做到。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呢。阿文又坐回去。他旁边的位置又坐了一个人。

——我和你在同一座城市。如果你想要见我,我们可以约定时间见面。如果你不是很忙的话。

——最近我有一些忙,忙到就像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一样。过两天可能会好一些。

——等你有时间,我们可以见一面。想一想,有很久没有见面了。你现在还好吧。

——是的,但我觉得自己很难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自己的一些愿望,但我还是觉得自己的可悲,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你活得太过明白了,人有时候还是要糊涂一些。这时候你会发现也不过如此。

——我有时候是太认真了。阿文吃着茼蒿,听着汤在汩汩沸动的声音,冒着像鱼鳞一样的泡沫,映着小火锅店里的各种斑斓颜色,时聚时散,总是匆匆。门开了,又有人走进来,两人商量坐在哪里,就在这里吧,她们坐在他的对面。他听着她的话,忽然觉得缥缈起来,话中所承载的事与意义,也不大鲜明了。仿佛距离自己很遥远,旧照片上的一般,形象都漫漶了。

——这么多年,你还是和从前差不多。

——时间从我身边溜走了。我只剩了一个人。也许我连自己也丢失了,我走在没有时间与尺度的荒原,与狼人为伍,与野花结伴。

——你觉得寂寞吗。

——我知道你会问这个问题,但我并不觉得寂寞,我只是在造化中颠簸。有时候我走在商场里,忽然想要跳下去,也许会摔断腿吧,如果头先着地,就没有性命了呢。

——你经常在商场里走吗。

——也不是。我不大喜欢去商场。更多时候,我会在商场外徘徊。

——你想现在听我的第三个愿望吗。

——等到我们见面时候吧,你把第三片银杏叶给我。火锅的热气上腾,阿文的脸上出了一些汗。他往锅里加了一些汤。食物还在传送着,他又加了几枚鹌鹑蛋。对面两个女子聊得很开心,不时发出笑声。

——你在和人聊天吗。

——我一个人在饭店吃饭。

——那么,我们有时间见面再说。再见。

——再见。

阿文挂了电话,草草吃了几口,越吃越觉得没有味道,兴味索然。放下筷子,喝了几口水,用纸揩干净嘴。

外面的风大了起来,整个街道都被风注满,如同布袋子一般越来越开阔了。阿文看到漫天的星辰如同滚烫的炭火一般发出灼灼的光亮。他的衣服也被风鼓满,像一艘帆船,行驶在寒夜的晚上。刚才身上的汗很快就挥发掉了。

他走过一家水果店,走进去。买了几个鲜艳的西红柿,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要吃西红柿。他边走边吃,火红的西红柿在胃部燃烧。红色的汁液如同蜡一样滴在地上,于是地面开始燃烧。到处都是火的海洋。他难以脱身,皮肉滋滋啦啦作响,只剩下最后骨头在火中行走,最后骨头也相继断折,在火中毁灭。只有一枚枚西红柿落在地上,像是乒乓球一样跳动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大火继续向前蔓延。整个城市被笼罩在火海之中。

阿文和她坐在一家精致的饭店,既不完全安静,又不显得吵嚷。她问,你还记得我吗。他说,我已经忘了自己了。和自己有关的也一并忘了。她笑着说,听起来好像在修仙一样。你大概要名列仙籍了。阿文笑了,说,以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都像是装在抽屉里一样,分门别类地放着。但经过某一个夜晚之后,我突然忘记了许多事情。我的人生变成了一张白纸,只有无尽的虚空。她说,阿文,大概因为你之前的记忆太过复杂了。我们总会渐渐忘记什么的。

饭店两边摆着一些盆栽。可以闻到辣椒与油的味道。人们边吃饭边聊天。有人在高声喊叫,大概是喝醉了。服务员像是候鸟一样在各个位置停留与闪现。每个人都需要服务与关注,点餐、加菜、结账。阿文说,开始时我以为你是一个不存在的假人。她笑着说,那么现在呢。他说,也还是带着一丝虚幻的影子,好像镜子一样。那么,她说,你看到的就是自身了。如果你觉得我是虚幻的,你大概觉得自己也并不真实吧。阿文看着饭店里的众人,眼中有一种穿越千年的沧桑感。可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只能身在此地,受到皮囊的束缚,和大家一样坐着。但他的内心并不平静,虽然他尝试用一种熨斗熨平自己的内心。她将一个小盒子递给他,他打开,是塑封的银杏叶。他们像是做毒品或者其他危险品交易一样各自了然于心。他合上盒子。你对明天有什么期许呢。她说,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阿文看着她的眼睛,是有深海一样的蓝色,好像有波涛在翻涌。他溺死在她的眼睛里。可是我不知道你说了什么。看来你真的忘了很多事,即便是刚才发生的事。那么,请你再说一次吧。但她没有说。她变得有些心不在焉,而且将话题引向了别的方面。她说,去年这时候你在哪里呢,或者三年前,五年前,十年前。以前我们总喜欢设想多年以后的场景,但现在我们却喜欢向前看。其实前后左右都一样。上至公元前两千五百年,下至公元后两千五百年,像一只蝴蝶对称的翅膀。一只巨大的蝴蝶主宰了整个世界。

他们互相敬了一杯酒。她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竟又见了一面。阿文说,见面的人会一再见面。我们下次还可以再见。他要送她回去,她说不用了。她叫了一辆车。等了不一会,车就来了。他站在街上,看到车纵横驰去,发出与路面摩擦的声音。行人影迹匆匆。一个边跑边跳着。几辆自行车飞速骑过。路灯与车灯光铺满道路。红绿灯迅速嬗变。他走了很远,才想起自己手里拿着一个铁盒。打开盒子,叶子不见了。刚才还在盒子里。而她究竟说了什么呢。他走着走着就忘了。路两边的店铺各自发着各自的光,一重重的光影放慢了时光的脚步。世界斑斓多姿。

后来她告诉他,银杏叶在她那里。因为他没有实现最后一个愿望。他说,也许可以实现的,只要我能做到。她笑着说,也许你曾经可以做到,但现在我们都变得不一样了。时间是恍惚难明的梦境。一切都遥不可及。她的形象也仿佛被风吹远的气球,正在以月亮圆缺的速度消逝。

他隐约记得,那是一个秋天,自己在路上散步。风吹过来,银杏叶如同一把把飞刀,纷纷落下,一片落叶擦过他的脸滑下。他捡起一片又一片落叶,满手的落叶。然后又丢掉,从指缝间滑下。有几片让他眼前一亮,他拿到打印店里,塑封了几片,仿佛借此可以留住秋天。而仔细谛视叶片,好像可以听见蝉鸣。叶片上的脉络是岁月的年轮。

夏天天气闷热时候,作为丛林歌唱家的蝉就会不竭余力地鸣唱起来。它仿佛在用自己也难以觉察的方式鸣叫着,最后竟惊吓到自己,身上就会抖动一回。蝉忘了自己的时候,就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在傍晚时节,燃了一整日的夕阳还发散着腾腾的热气,浑浊而沉重的光大抵并不是自然的光,而是热气的轮廓,仿佛暧昧。蝉一味地强调自己,但这也是徒劳,冬日终会降临。

在毕业之前,其实阿文心中另有一个女子。他借助这个女子完成了对所有女子的想象。他是以她为模特而看到众人的。而这个女子与阿文之间形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共同度过了毕业之前的最后一段时光,好像共同在风雪中前进一样。他们就是因为对方而没有被吞没。但当风雪过去之后,他们之间失去了联系。他们各自独立在世界上,成为世界的微不足道的基石。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时常回忆起他们的一些点滴往事。有一次他们一起牵着手从一家饭店走出来,他问她想去哪里,她说想去看一看不远处的一家书店有没有进什么新书。他们走过去,中间的位置摆放着畅销书,两边是工具书、文学书与其他一些书籍。她探起身去拿一本书,他帮她拿下来。她站在书架前翻着书,阳光在她的脸与书页上绘出树叶的影子。几个人走进来,边走边低头翻书,一个从自行车上下来的男生走进来,径直问坐在柜台后的店主,阿姨,九妹的漫画有没有更新。店主回答说,过两天就来了。一个戴着手套穿着红色外套的店员四处走着,来回整理着书本。光影继续在她的脸上游移。由她,他想起了更多的她。她们都一样富有青春与活力。包括她在踮起脚尖露出肚腹的一小段,也纯洁无瑕如同美玉。

毕业后,两人各自离去。他是早已料出了这一结果。于是他将三片叶子送给了和他并无多少交集的她。并且说可以满足她的三个愿望。但他是出于何种的动机呢。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也许他只是以为自己可以对一些人或一些事的发展做出一些改变吧,虽然虽不足道。但她竟也与他一同经历了一些事。他寻找了一份工作,而她留在学校里继续读书。世间万物各得其所。他常常想,如果他也还是留在学校,是不是会有一些不同。可很多事在一开始就注定了。命运的巨轮下,他们都生如蝼蚁。

后来他按她的话送她回去,送她玫瑰。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他只是用他的方式生活。他心中有两个自己,一个是不解风情的,一个是风情万种,他将其中一个自己隐藏在另一个后面。他虽然心里有些明白,但还是做出什么也不懂的样子。久而久之,他便相信或者默许了自己的不懂,就像为了避祸而佯狂的臣子。他的选择或做法大都是基于此。

其实他很知道她想用第三片银杏叶提出什么样的请求。但他会在她将情绪酝酿得很恰当时候,他会突然说,抱歉,我想要去一趟洗手间,或者用另外的话支开。当然,这么说也许有些自欺欺人,事实上他几乎没有做什么努力。很多时候,他顺从了命运的安排,兀自在人海中颠簸。他甚至渴望着发生一些改变。但日子照旧流淌。他只能在梦中寻求安慰。当他醒来后,世界也还是原样。

然后,他想起来,他通常将她的形影注入到另一个她之中,于是,看似他在和一个女子交往,其实他拥有了两个人或者更多的人。她们或许互相反对,但终于统一在一个形体之中。他便说着不合时宜的话,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她渐渐被分裂成两个人,与他的两个人相对应。他们便有了四种相处模式。而他又将两个她分为四个人,乃至于八个,十六个人。他们是精神上的亚当与夏娃,共同构成一个自足的世界。最后他也分不清了,就像他分不清《圣经》上的人物一样。到了最后,他拥有的仅仅是自己。外面传来人们欢笑的声音。

如果她问他,为什么是银杏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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