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了
一天李二走在路上,忽然从天上飘下一张黄色的圣谕,上面写着“南方有嘉木”。李二望天做了个礼拜,想这是什么意思呢。过了两天,主任对他说,小李,你为学校付出了很多辛劳,理当出去走一走了。你说你喜欢南方,那么你可以去南方游玩一番。他想了想,也是,拼搏在教学一线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好好地休息过,有一年除夕都是在办公室中度过的。那天他看着窗外绚烂的烟花,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徒劳的。以前主任也这样和他说,但他从来没有将这样的想法付诸现实。而现在从天上飘下了一纸诏书,他不能不认真考虑主任的建议了。他约了三个同事一起在假期去往南方。回来后,他将自己的经历开诚布公地告诉了我,并嘱托我写成一篇文章,然后再由他的同事译成英文。
笔者之所以隔了一段时间才来书写李二的那次出行经历,一方面是有时间加以回头审视,也许并未在实质上加以观察——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经历的切片,却也在无意中予以回望,以构成洞幽显微的回廊之镜;另一方面,也许因为笔者和李二的关系,笔者常常将自己置换或代入到李二的情境之中,为了营造一种疏离间隔之感,笔者不得不暂且搁笔,所以在现在才付诸文字;再有,就是经过沉淀并进一步发酵的往事有一部分会越出既定的事实而呈现出摇曳多姿的形态,一些事情被遗忘,就有一些事被记忆,记忆的择取构成了书写的基石。当然,最重要的自然是笔者本身的懒惰,虽然这是笔者一力想要掩盖的。闲言少叙,言归正传。让我们随着李二的脚步感受行旅的乐趣。为了方便叙述,笔者将以李二的视角为切入点。
第一天——下午——重庆市
此时南方正下着雨。其实在飞机上我们就知道了,云层乌黑,雨点零落地飘着。北方的云不似南方的云,云山雾海的,白蒙蒙,像是一杯白茶。南方则显得阴柔,像巫山云雨。
在飞机上,我拿了一本余华的《兄弟》,但我并没有看多少页。事实上,我很多时候都在想飞机上的空姐。此外,我还想起《重庆森林》中和梁朝伟绸缪一度的空姐。但我并没有想空姐本身,而是思考空姐之为空姐的本质。
因我坐在靠近安全门的中间的机翼位置,从舷窗中可以看见机翼上华夏航空的标志。在飞机向前滑行时候,空姐站在我旁边随着广播向大家演示注意事项。接着又俯身向我说了安全门的重要性。空姐靠近时候,眼皮的薄薄的白皮肤下映出青色的纤细血管。她的眼睛很大,闪动着无量的星光。看着她,仿佛穿过了她眼中的遥远星空,遨游在无尽的浩瀚之中。而在她俯身的刹那,我变为了一朵蔷薇,她则化身为猛虎,猛虎的嗅觉构成了我的纹路。飞机在云层中穿梭时候,她在厕所旁边的座位上正襟危坐,妆容整齐修洁,端庄而优雅。空姐,作为一种服务的象征,将美的光影洒入人的心田,使人的心中充盈着不可测知的幸福。人们往往痴迷空姐,将之视为美丽而脆弱的代名词,是女人中的女人。女人,你的名字是脆弱,女人,你的名字是空姐。
在去往宾馆所乘坐的出租车上,奥哥和芳姐说起箱子。他们都很羡慕我只需背一个书包就够了。他们多次疯狂地表达了对我的羡慕。我看自己也是这样,像一个侠客,不需身外之物,随遇而安。
当晚我们投宿在锦江之星。找到这家宾馆的路如同通向蜘蛛巢的小径,曲折环绕,出租车时而迷失在交杂错乱的空间中,时而穿梭在无尽的时间中。有一次我们竟然穿越到了楚汉争霸时期,眼见项羽用一声大喝喝断一条木板,木屑在空中凌乱地飞舞。
即便在锦江之星,时空也紊乱不堪。当我们走在走廊上,一间屋子里发出一声惨叫。我下楼问店主这是什么声音。店主说这是三十年前一帮土匪将一个军人吊在房子里鞭打时传出来的惨叫。三十年前?店主说,这里都是这样,在301有一个客人,在这里住了十年,你知道他几岁吗。我摇摇头。他说,他已经负五十岁了。什么意思,他死后又从墓里回来活了五十年。我们都啧啧称奇。当我们打开房子时,发现房子之中还有房子,像是套娃一般。里面的一座房子里还备有木制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在入睡之前,我们自己坐在椅子上,让自己的灵魂独自前往洪崖洞与解放碑。在洪崖洞,我们看到直入云霄的高楼上隐约现出的仙人垂下的两足。也许是因为灵魂出窍,我们看到的人都带着重影,像是匆促之中拍下的照片。在一条传来长沙臭豆腐味道的步行街上,阿莎的灵魂和高楼封面广告上的外国人物用英语流利地对话。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但不大。
第二天——上午——重庆市
七点十五电视机在说,某地的三百亩西红柿获得了巨大可喜的丰收,农民用葫芦摆成国庆节快乐的字样。虽然身处国庆节,但听到国庆节的提醒,如同电影屏幕中的人与显示在外的其下的字幕同时闪现一般吊诡。
从锦江之星出来,四匹汗血宝马绝尘而来,最后在我们面前停下,示意我们骑上它们。
于是我们驾马前去磁器口。马蹄声达达。到了磁器口,我们将马拴系在两棵杨树上。步入一处庭院,我们看到墙上一幅画中的清代交际花的形象。画中的女子穿着旗袍,头上簪着花,身体斜倚在一张高脚几上,上面摆着一瓶插花,女子攥着丝巾的左手垂在膝盖上,右臂压在几上,手上执着团扇,遮在胸前,两绺细细的辫子从侧脸左右垂下来,像柳树的枝条。眉目清秀,嘴唇红而单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上去。
我看得神情恍惚,忽然发现交际花近在眼前,她娴静地向我笑着,向我招着手。我说我在哪里。她说,你在怡春院啊。她向我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在接近我的时候,绊了一跤,跌在我的怀中。她捂着胸口说好险啊,她将我的手拉过去帮她揉着。我将她抱起来,她的身体就像一片薄纱,没有一点重量,在我抱着她走向她的闺房时候,老鸨拦在我的身前。她问你是谁,你要到哪里去。
你怎么不动了。芳姐走过来,问你在想什么。我这才发现自己正抱着一只女子的绣鞋对着那幅画发怔。我将手中的鞋与画中的相比照,发现两者一模一样。你从哪里拿的这只鞋。我也不知道了。
我走到另一间房间,看到奥哥坐在一张算盘前,挥动双手,如影扑朔,竟弹奏出一曲失传已久的《广陵散》,我们问他是怎么用算盘弹出了这支曲子,他说我感觉到自己变成了嵇康,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我情不自禁地弹了出来。
我走到另一间房子里,里面放置着一乘小小的红色花轿,顶上系着红色的丝绳,篷盖像一座塔的顶部,或蒙古王的皮帽子。轿身上镂着有如窗格一般的龙凤图案。轿身上横着两根杠子。我听到悠远的唢呐声。我侧身向一扇绮窗看去,窗上蒙着的砂纸上有几个窟窿。我透过窟窿看去。里面是如同水墨画一般的黑,我的眼睛正慢慢适应其中的暗,忽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旋转,风景迅速地掠过我。
在罡风的吹拂下,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当风力减弱,我睁开眼,抬头发现自己已身在渣滓洞,一座掩映在苍翠林木中的黑色建筑。人群熙攘。我看到了奥哥、阿莎和芳姐。他们正在左右顾盼着。我说,你们也来了。他们说,我们等了你很久了。说着阿莎递给我一个橘子。橘子又甜又酸。
外院四周的白墙上写着国民党的蓝色标语,还挺有道理的,有人说。其中一面墙上写着国民党党员守则,“忠勇为爱国之本,孝顺为齐家之本,仁爱为接物之本,信义为立业之本……”,另一面墙上写着,“长官看不到想不到听不做做不到的 我们要替掌管看到想到听到做到”,一面布着办公室、医务室、刑讯室,刑讯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缠绕在木质刑具上的啷当的铁锁链,侧边是老虎凳,还有放着竹签、狼牙棒、皮鞭、美式手铐的一张桌子,对面是一扇被白色帘子遮住的窗子。有一刹,我闻到了弥漫如荒草的血的味道。
下了楼就进了内院,有一放风坝,还有一处石磨,有数间男牢与女牢,其中一间女牢中还因一次特大强暴雨发现地底埋着一堆锈蚀的越狱工具。外面的墙上又写着“青春一去不复还,细细想想”、“迷津无边,回头是岸”、“宁静忍耐,毋怨毋忧”之类的话。
我们走出去,从后面看牢房,粗大浑圆的铁柱安插在狭小而高的窗户中。周边草木葱茏,瀑布从山上挂下来,迸溅着银白色的水珠。沿路有不知疲倦地叫卖土匪烟的中年妇女,二十两盒。
二十两盒,一切以钱财衡量的事物都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傍晚——动车
因为上车之前下着霏微的小雨,外衣上沾了雨丝,安坐后就脱去了。在下车时候,我披上外衣,对阿莎说,衣服上有雨的味道。我凭直觉知道有人在看我,一转头发现后排坐在一男子的旁边的女子用狂热的痴迷眼神望着我,她似乎在望我中的我,望眼欲穿,眸子晶亮如秋水,闪耀而灼热。这让我想起一句话,喜欢是藏不住的。也许,这只是我自作多情,一场柏拉图式的恋爱。她长着一双大眼睛,嵌在脸上,就像明珠一般,笑起来一定很好看。她身边的男子戴着棒球帽,看样子是她的男友,在她旁边显得相形见绌。她就那样一直看着我,待我转而去看别的事物,毕竟我是一个冷酷而又多情的人,她才慢慢将视线转向一边。车速渐渐趋于平稳,在我们收拾行李将要下车时候,我终于回头望了她一眼,恐怕是此生此世最后的一眼。她从座位上起身,两肘支在座位背上,直直地看着我,挑逗似的,她的眼睛发着光,像一块燃烧的碳,而后我回过头自己笑了,说不清悲喜。也许本来她是一个相貌寻常的女子,但我通过她对我的喜欢而顿悟一般瞬时也喜欢了她,人总是无法拒绝一个喜欢自己的人。正如《金瓶梅》说的,彼此都有意了。可又无如之何,所谓一见钟情就是如此,所谓阴差阳错就是这样,所谓有缘无分就是这般。我想这就是在不恰当的地方遇到恰当的人。无不是没入人群。然后一生一世不得相逢。
然而我还是感到惬然,也许所有邂逅都是因了短暂才如流星一样美丽。何况人生有这样的瞬间,便抵得过无数的平淡。(便胜却人间无数)
于是我想起八年前高中时候的公交站,我和一女子都在等车,她向我含情脉脉地望着,我也心旌摇荡,只是眼神交汇的一刹,激起了内心深处的波澜。我们在站牌前来回逡巡,互相回头看对方,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我的车先到了,我就先走了。
第三天——下午——成都市——都江堰市
宝瓶口下的水就像一块无瑕的碧玉,一壶澄净的绿茶。当我们站在都江堰宝瓶口时候,我发出了这样的喟叹。
一转头,我看到一只蜜蜂在正坐在父亲肩上的小孩的头上来回爬动。就是在这一刻,我顿悟了空的谛义,我明了了世界的混沌,看清了万物万事慈悲的底色。我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欢喜,只觉得全身都仿佛沐浴了幸福的金光,我几乎掉下了激动的眼泪,我的周身在微微地战栗。
后来我们遇见了一个身着蓝衣脚蹬黑靴的道士,他展开衣袖,将我们卷入其中。他的袖子很宽大,我们在其中纳罕不已。我们光知道洞穴很大,却不知道袖子也这么大。习习的风吹来,我们都感到很畅快。不一时,他将我们放出来,独自飘然而去。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元始天尊。我们一齐仰头看,原来是巍峨的青城山。登上高处,走过天然阁、天师洞、降魔石、掷笔槽、老君阁。我们就在高处望着流云吃石榴。下山时候,看到山路两边悬挂着写着篆文“厚德载物”等的旗幡,山前还设着青玄坛、朝真坛之类的祭坛,地上画着一张巨大的太极图。站在太极图当中,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去想去的任何地方了。
第四天——上午——成都市
我们在宽窄巷子寻到一枚写着心想事成的红豆,在武侯祠中观赏关羽的青龙偃月刀上镂刻精致的花纹,在锦里千万人的簇拥中拍了一张睥睨的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照片,这大概是上午的全部记忆图景。
在发朋友圈时候,大家因为凑齐九张图而苦恼。我说,其实我们没必要排满九宫格的,就像宽巷子火锅中的九宫格。八张或五张皆可,有时候不完美才是完美。
我们骑上单车,在大街小巷像少年啦飞驰。终于迷失在像五指一样的五岔路口,试了三次才找对方向。在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辆大车驶向我们。就像灾难片那样,它在我们后面疯狂地追逐。一辆出租车风驰电掣一般驶来,司机向我们挥手说,没时间了,快上车。我们从自行车跳上司机打开的车门。出租车调转头,疾速拐入一个小巷,终于摆脱了大车的追赶。我们喘着气,发现司机正是载我们去重庆宾馆的那个司机。我们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你也来这里了。司机说来这里办个事,没想到就遇到了落难的你们。过了一会,大家又开始夸我的行装简单,大家还说起箱子。有没有把人也可以装进去的箱子。大概也有那么大的,不光能装下你,还能装下整个城市。
一只装下世界的箱子,奥哥说。
第五天——上午——西安市
在赛格国际购物中心,阿莎去金利来买箱子,穿着黑色制服的留着刘海的看似慵懒实则心藏烈火的女售货员说随便坐,随便踩,说着她将箱子放平,站上去跳着踩,像在蹦床上跳,像在舞厅里跳,她跳得越来越高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她咧开的嘴角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快乐。她快乐得疯了,她快乐得想要杀了自己。她跳到商场顶端,跳到云间,跳出天际,跳到外太空看地球。跳下来,她又拉来另一个枣红色的箱子,坐在箱子上,在箱子上滑,像坐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滑出商场了,滑出地球了,滑到了月球。在商场里滑了一圈,在地球上滑了一周,你们看。质量就是这么好。等她示范完毕,我们开始谈价钱。那个是一口价,她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爱好,像我就喜欢这样的紫色,她说。拉杆的高度是死的,就像这样,她说。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主管站在商店中心,颔着首,表情严肃地按动计算机,发出商务的滴滴声。
我们再转一转吧,您可以把箱子放在显眼的地方,我们一会可以再来看。她垂下头,开始收拾箱子,不小心推倒两个,两个箱子绕着商场来回跑,她像猎狗追野兔一般追了很长时间才追回来。这时她仿佛一朵盛放之后凋萎的花,仿佛马戏团表演后的小丑,仿佛终于被戳破的气球。
一个外表慵懒却心藏烈火的女子。
第五天——下午——西安市
当我们坐在大唐芙蓉园的门外,等着天色一点点变暗,就像注射器一点点抽出颜色暗淡的血。凉风飒飒,吹动我们单薄的衣衫。一个外表谆谆的化缘僧人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三个小佛像,给了我们一人一个,行礼说不远处要修一座塔因为没钱出来募集。在哪里,在那座塔那边。警察过来问你在干嘛呢。他说没干嘛,和这位善人结个善缘。
这天,芙蓉园前只有三个人,我和奥哥、阿莎。几天奔波下来,芳姐已然太累了,她决定在宾馆卧游。后来她又去了超市。我说,芳姐最爱去的景点是超市。在超市明亮的灯光中,选择水果、零食,挥洒地放入购物车中,推着购物车,览着货架,一步步向前。生活就像前面的货物一样展开,明丽而敞亮,就像道士做罗天大醮一样具有仪式感。后来她说,旅游的意义就在于,见识了各种的生活方式,让人们知道还有很多好的去处,但只有平时努力工作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好处。
华灯初上,莫名的惆怅渐渐袭来,像是飘飞的蝴蝶在我们面前萦绕。
我们沿着在灯光掩映下呈红色的城墙行走,仿佛回到大唐,悠远的埙声飘来。在霓裳羽衣曲中,我成为唐明皇。
可能是在成都的时间较久,我到了西安后还以为在成都。也可能我会分身术,一个在成都,另一个在西安。也许成都就是这样一座不容易让人忘记的城市。我想起前几天我一直是晚上第一个回到宾馆的人,我想起在一家串串店外面露天吃串,我想起那些白皮肤大眼睛的女子。
多少人走过咸阳城,多少人走过芙蓉道。多少人记住你的脸,多少人来了又离开。
在我记叙过程中,李二不时予以更正,他会说,不是这样,是那样。我按照他的意见进行了修改。当然,我没有完全听他的,除非是他来写。我也删去了许多细枝末节,要知道,没有人能够写下所有,即便是普鲁斯特。
最后,我问起其余三个和李二同行的人。四个人都是我,李二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