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
大体而言,这世界由漂亮的女生、不那么漂亮的女生、不漂亮的女生组成。生在这人间,我们总会遇到以上三种的女生。总体来说,这三种女生依照金字塔顺序排列,漂亮的女生处在最顶层,最少也最为珍稀,试想,如果漫山遍野都种着漂亮女生,那么人们就不会那么喜欢她们了,转而喜欢不漂亮女生了。反过来说,稀少造就了美丽;不那么漂亮的处在中间,像是温水一般;而不漂亮的女生占了多数,构成我们生活的基柱。因此,一个普通男生,姑不论其相貌的臧否,其和异性的交往毋宁说是和不漂亮女生的交往。因此和不漂亮女生的交往就成为就像在中国发动革命应该团结最广大的工农组织一样,如果要起义,不漂亮女生也是最需要争取的对象。
说了这么多,无非证明不漂亮的女生有多么大的优势,因此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当然,我这么说也是有一些私心在内的,因为我本身也是一个不漂亮的女生。相比于漂亮女生的骄矜、故作姿态,我们可以说是相当随和了。虽然我们丑,但我们很温柔。当然不是说不漂亮就总是温柔,但相对而言,大抵如此。如果说不漂亮的也不温和,那么至少也是善良敦厚的。
从前家里有很多面镜子,都被我以各种借口打烂了。想一想也真是好笑,这都是因为我那时候还没有正确的美丑观,总以为美就是美,丑就是丑。而现在我的境界提升了,我认识到美就是不美,丑就是不丑。但这样的认识经过了漫长的过程。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自己的丑惊醒。我的丑就是我的闹钟,因此从不担心会迟到,丑让我成为尽职尽责的人。那时候看到丑小鸭的故事时,我曾窃喜了好一阵,我将自己想象为一只丑小鸭,我的丑只是命运短暂的玩笑。但后来我明白,并不是每只丑小鸭都能够变成天鹅的,更多的丑小鸭依旧是丑小鸭,只不过丑的方式不同。小时候的丑是可爱的丑,而长大的丑则是怪石嶙峋的丑。
因为相貌上的平庸,我在性情上也很温和。我从不愿主动说出自己的愿望。而喜欢让人们猜我的心思。如果他们猜中了,我也并不表现出乐意的样子,虽然内心已经像是放礼炮一般心花怒放了;如果他们没猜中,我也不生气,我原谅他们,因为我知道,原谅他们也是原谅自己。
就是如我一般丑的人,也有自己欢喜的人。但我从没有和别人说过。我只是在心里暗暗地喜欢。他是一个性情忧郁的男子,让人想要对他加以保护。他的面容鲜艳美好,在湍急的岁月中,如同寒冬凌寒独自的梅花,绽放出饱满的白中透红的光彩,与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一颦一笑都投映在我的心湖,让我久久回味。我一遍一遍地回想他的眉毛的弧度、眼神的无邪、皮肤的白皙。再在下一次遇见的时候加以对照。我用铅笔为他画了一张像,反复补充修改。我熟知他脸上斑点的位置,比我对自己的了解更甚。但我明白他大概是不会喜欢我的,虽然我渐渐认识了丑的美,但我还是有一些自知之明的。我将对他的喜欢掩埋在心底,原以为会消解离析的,但竟如种子一般长出了枝叶。
但在我沉迷于对他一日增长的喜欢时候,有人给我写了一封情书。这是一封没有署名的情书。字迹清秀,如同青山绿水一般。其中含着绵绵的情意,还称呼我为安琦,我想大概是安琪儿,也就是天使(angel)的中文音译吧。收到情书后,我痛哭了一场,因为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不值得收到这封情书的,而是太值得了。我温柔的品性、宽厚的美德,都包含着超越情书的意义与价值。我哭泣自己这么晚才收到一封这样的情书,而如果一个人具有我这样的品质,大概早已收到了比情书更多的表示。唯一让我困惑的是,我不知道这封情书的主人。我多么希望它是由他,我的梦中情人所写。如果是那样,我愿意为他做牛马,像写下牛马走的太史公一样。但我知道这近乎妄想。我日后的生活大概只会像大地上无数普普通通的女性一样,和一个平平常常的男人通过泛泛无奇的方式结婚生子,相夫教子,潦草过完这一生。而不曾在大地上举起灯。
在遇到他的时候,我比平常更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像平常一样回应我。我留心观察他,却没有一点迹象表明他就是这封信的作者。我们在瞬间的交会后分别,相互再见。在长夜里,我像一个地震发生后无家可归的人那样,唏嘘慨叹。很多时候,我的希望与事实情况背道而驰,甚至我希望得越多,事实和我的心愿相合的越少。
在最初的震荡后,很快我就收到了第二封信,信中情感更加炽烈,如同火山爆发喷射而出的岩浆,熔化了我的心。信上的字迹依旧清丽如旭日。我依然猜不透作者。受了这两封信的启发,我也拿起笔来,让自己的情感从心底穿过手指流到纸上。我将它折成心状寄给他,没有地址,也没有署名,像在心中饲养的一尾鱼流将出去。心想他大概也会面临与我相似的困境吧。和喜欢的人做一样的事是让人快乐的,即便是身处同样的窘境,也足以使人高兴了呵。
我陆续收到了第三、四封信,信中的情感有增无减,有着如同锇一般的密度。如此醇厚的情感有时甚至让我流下感动的泪水。泪水是咸涩的,但在爱的滋乳之下,反而显得甜蜜了。我啜饮着泪之泉,激动得胸膛发烫,像是胸中藏了一块火红的炭。这多少是由于,在想象中,我常常将写信人和他混淆。但在我清醒过来之后,回味自己如尼罗河的情感的泛滥,也并没有感到更多的失望。这并非由于我对他的热情的减弱,而是我的想象已经使我得到了满足。我自己又写了几封,像是对于收到的情书的答复。由于我的心灵在炽烈的情感和清明的理智的狂风之间来回摆荡,我简直无法明确自己写信的对象,因此有时写得就包含着对来信的答复。如若给我写信的人不是他,那么他有时就会感到一种无法衔接的困惑。而我,像一个生了癫狂病的人,是无力顾及这些的。不过,我的信中也充满着饱满的情感,那是在精神的高度集中下井喷式的写作,雄辩的道理、火热的情感与鲜明的文采交融于一,足以打动最麻木的人的心。
在旁人看来,这些都如同云雾重重的哑谜,而我竟乐此不疲。有时,我希望自己永远不知道致信人是谁,这样就可以避免知道写信人不是他而导致的伤心与失落。我曾一度怀疑给我写情书的人是不是住在城外的那个人。我们曾一起参加过一次公益活动。活动期间他似乎有些中意我,但活动很快就结束了。我们再没有过联系。但我的内心倾向于否定这种可能,因为我喜欢的他已经占据了我的整座心房。我不断地加重他的位置,使得我总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在第七封表白信的临末,他写道,安琦,我们可以见一面吗,湖畔咖啡馆,十一点四十。我已经知道写信人确系他了。开始他还遮遮掩掩的,不想使人知道他在对我的信做答复,但渐渐地,他不慎在来信中与我寄给他的信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关系,在发现这一点后,他索性大方地与我的信往来问答了。
精心梳洗一番,我早早地来到咖啡馆,咖啡馆里充溢着一种娴静的咖啡味道,蓝调音乐小溪般潺湲流淌,人们或安静地看书,或细细地品茗,一对情侣幸福地依偎着,淡黄色的阳光静静地布进来,轻柔地如同猫的脚步。一切都恍如世外。我点了两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以便更好地观察行人。我总是喜欢观察那些行走中的人们。我觉得他们依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交叉地移动,像一个个三角铁一般,竟而不至于跌倒,也真是很神奇了。
他走进来,一身藏蓝色休闲西服。步履轻缓。环绕一圈后,看到我向他打招呼,便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略有些羞涩地红了脸,你好哇。他也说你好啊。我们沉默了片刻,默默啜饮着咖啡。我没话找话似地说,你的信写得真好。他竟有些惊讶似地说了一声啊。我说我开始时真没想到是你写给我的。他挠了挠头说,确实,世事总是难以预料。我们牵了手,他的手很柔和。如果我意识到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牵手,我一定会倍加珍惜。从这次相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再收到过情书。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沉浸在无法言说的幸福中,仿佛全世界的阳光都洒向我,全世界的向日葵都向我生长。我是世界的格格。天在静静地蓝,风在轻轻地吹,草在慢慢地摇。出于信中绵延的炽烈情感,我请他吻了我一口。我们共进晚餐,情话绵绵,虽然大多时候是我在说,他在听。向晚,我们拥抱后又别离。后来我想,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善良的人。
翌日,邻居敲响了我家的门。开门后,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穿着米黄色卫衣的女孩,她有一双大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身材娇小,形容可爱。我常常见她在楼下牵着狗散步。见我出来,她掩着面跑回家,对门砰的一声关闭了。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