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木猫
她对我说,你以为养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她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她摸着自己的猫。从它的背部摸到肚子。猫的身体好像莫比乌斯环一样,可以扭转一百八十度,它的背部和肚子仿佛处在一个平面之中。
有一回走到她家楼下,她对我说,你来我们家看我的猫吧。我说,下次再看吧。我说,再见了。她说,我再陪你走一段路吧。我们又一起走了一段路,路上有雨后的积水,路灯照在上面,明明灭灭。
她说,小猫喜欢吃鸡心,鸡肝,但很多店里都没有,我妈去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我妈说,我找不到你的小猫喜欢吃的食物了。我说,那边的熟肉店里卖鸡胗,小猫说不定也喜欢吃。她顺着我手指指向的方向看了看。在那一刹那,我知道她并不会去那里,那里距离她太远了,她觉得。
她拍了猫的视频给我看。视频中的猫懒洋洋地,发出轻轻的叫声,好像出浴的贵妃。我说,真是可爱的猫咪。
她是从什么时候拥有一只小猫的了。她有时候说,这只小猫是我从另一个城市的宠物店买来的;有时候则说,这只小猫是朋友卖给我的;还有时候说,这只小猫是自己来到我家门前的。也许,我想,这是一只天外之猫,凭空出现在她的生活之中。而她不得不赋予这种现象以合理的解释。
我想起从前一次吃饭时候,她对我说,我和男友去猫店看猫时候逗猫玩,猫用爪子抓住了我的食指,很轻微地,只是划了浅浅的一道,只是一只小猫,而且在店里也打过针,但我想,还是打狂犬疫苗保险一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啊。我以为没有什么人会来打疫苗,去了医院发现打疫苗的人很多,排了很长一道队伍。打完疫苗后胳膊很疼。我说,可以想象。那么,你还养猫吗。她说,我不敢养了。大概我和猫还是没有什么缘分。但她后来还是养了猫,我说,你不怕再挠你吗。她说,自己家的猫不怕。
她给小猫打了疫苗。
她说,我应该给小猫起个名字了。叫什么好呢。我说,你可以查一查《尚书》或《文心雕龙》,里面有一些好词语。她查了查,说,里面的词太文雅了。我就简单地叫它旺财好了。俗名好养。
她说,猫喜欢到处跑,从屋子的这一头跑到另一头。她曾去过猫咖啡厅,其中一面墙壁两米高的位置处布置着一条木板铺就的桥,中间最高处还有一个木框制成的小窝,猫在上面跑动时候桥索还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好像横渡大渡河的勇士。猫还会和你撒娇,奶声奶气地叫。猫跑动的时候还会望着你,她说,希望你也跟着它跑。你要是不跑它也懒得跑了。
我说,你知道吗,其实那是我的猫,只不过委托你抚养。她说,好啊,我每天喂猫,给猫洗澡,清理猫的大小便。我这么辛苦地替你养猫,你应该给我一些酬劳。我说,我把猫放在你那里,你可以每天享受猫带来的快乐,我还要和你收费呢。毕竟是我的猫。她说,只要你给我一千,我就把猫给你。我说,我为什么要买我自己的猫。她说,你以为养猫容易吗。我说,你为什么那么看重钱财,那不过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罢了。她说,你以为养猫容易吗。我说,你获得的快乐总归是大于苦痛吧。她说,你以为养猫容易吗。
她的朋友们说,真了不起啊,拥有这样一只聪慧美丽的猫咪。她说,过奖了,这都是缘分啊,毕竟不是谁都能有一只这样的猫。大家谁不想拥有呢,不过是受到各种条件的限制而难以拥有罢了。而难以拥有的往往成为最为珍贵的。我拥有了这样的猫咪,不是因为我多么优秀,只是因为我比大家幸运一些罢了。
朋友们互相说,真是谦虚啊,拥有一只那样的猫,一点也不骄傲,反而还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真是我们的榜样啊。你们看另一些没有猫或者有一只猫的人,他们都好像自己很不一般一样。她说,没有猫为什么还那样呢,难道猫是可以伪作的东西以获得最基本的推崇吗。我就不一样。我甚至觉得拥有一只可爱的猫成为一种罪过,我每天都会自省,莫非像我这样并不十分可爱的人可以拥有这样十二分可爱的猫吗。
我小时候就养过猫。她说,真是了不起,小时候就和猫建立了友谊。那么你应该是猫委会的一员了。她又说,不管在不在猫委会都没关系。拥有猫就等于拥有了全世界。
她说,确实是这样。只要拥有猫,其他事物好像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有一只猫。
猫委会是一个以研究猫、关爱猫为主旨的委员会,除了几个人类委员外,还有两只猫委员。开会时候,它们穿着衣服,戴着眼镜,有时候还抽着烟,将一条腿放在桌子上。作为猫的代表,它们既会说汉语,又会说猫语。
她看着猫的花纹,说,就像一座迷宫,太复杂了,她摇着头,说,我将自己都迷失在里面了。你说,我们能不能像特洛伊木马里的人那样进入猫的内部呢。
我说,猫可以带出去像狗一样遛吗。她说,原则上不可以,不过有那种可以背着或者提着的猫笼,可以将猫带着一起出去。就好像提着灯笼一样。猫在笼子里喵喵地叫,别人家里的猫听到了也喵喵地叫着来呼应它。
另一些猫都藏在家中。它们之间有着比人类所知的更大的知觉与更深的联系。
有一段时间,她工作很忙,问我,你想养猫吗,我没有多少时间照看它。
小时候我家里也养过猫,逗猫玩,被猫挠了就揍猫。冬天猫钻进被子里,贴着我的身体,摸一摸就会发出轻微的鼾声。但已经好久没有接触过猫了。突然听到养猫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猫咖啡店的猫拥有猫砂、猫玩具、猫粮、猫窝。它弓着身子伸懒腰。晚上,它的眼睛如同磷火一样飘荡。
她说,我很想养猫,但是我的老公不喜欢猫。他说他害怕猫的两只眼睛。我说,可是你已经拥有了一只猫。等等,你说你的老公,你已经结婚了吗。她说,对啊,我已经结婚了,不过没有多少人知道,我们谁也没有请,只和双方父母吃了一顿饭。
我问,是和以前的那个男友吗。她说,是的,我们吵了许多架,吵着吵着就动了真格,你知道吗,感情其实是吵出来的。有一天他忽然买了一个戒指,在我睡觉的时候戴在我的手上。我醒来后发现自己手上多了一枚戒指。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我说,难道是梦中有人跑出来给我戴上了戒指吗。他笑了笑。他一笑我就知道了。他真是一个无赖。他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当即一起去了民政局,那天天气晴朗,他用电动自行车载着我。我们就这样奔向了共同的幸福。
我问,那么,猫呢。她说,暂时寄养在朋友家,想念的时候就去朋友家看它,猫粮由我供给。她带我去她的朋友家。门铃响了,她的朋友打开门,她穿着米色条纹睡衣,说,你来了啊,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她说,是的,我们来看看我的猫。你们最近相处得还算愉快吧。她的朋友说,很愉快,我几乎以为是自己的猫了。猫听到她的声音,疾速跑了过来,中间有一个茶几,它跳到上面,又以茶几为踏板,跳到了她的怀中。她搂着它,摸着它的头。我说,想不到它还记得你。她说,这只猫很聪明,而且很重感情。我说,真是一只不一般的猫啊。
她经常去朋友家看望自己的猫。一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朋友说,你就住在这里吧。于是她住了下来。猫卧在她们身边,她和朋友坐在沙发两端,她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她们手拉着手,脚对着脚。眼睛里都是对方。她的电话响了,是她的老公,她说,我在我的朋友家里,对,雨太大了,我朋友留我在她家了。外面的雨沙沙地下着。朋友打了个哈欠说,这样的天气正适合睡觉。她们躺在床上,关了灯,好像躺在漂流的船上。摸着猫,她们都感到十分放松,好像雨滴正落在自己的耳中、肩上、心田。
朋友在暗中说,你的猫是母猫,我应该再买一只同样品种的公猫,让它有个伴。她说,你当然可以买,那样你就会有更多的猫。你也是一个爱猫的人。朋友说,每一条河流都有流动的理由,何况是一只猫,它们也应该是无限的一环,在一种神秘的意志的指引下向前发展。她说,你说得太好了。
但没过多久朋友搬家了,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带走了她的猫。临走时候,朋友问,我把猫给你留下吧。她说,不必了。
一部关于宠物的电影上映了,她约我一起去看。我说,你的老公怎么不陪你看呢。她说,他不喜欢宠物。我们坐在电影院中,看着猫、狗、兔子、仓鼠还有蛇等的宠物与主人一起度过欢乐的时光。她开心地笑着,她说,真是一群迷人的小家伙。我说,你可以去动物园。她说,动物园里的一些动物总让人感觉有一些奇怪,你不觉得吗。就像爬虫类,有很粗的一条黄蛇,在玻璃缸里面。还应该有最大的蛇,在巨大的透明玻璃柱中间,从很远的地方抓来的,但已经死去了。出来后印象却很模糊。
有很多次,她经过动物园的门口,但都没有进去。她说,你知道吗,我一想到我站在动物园门口,虽然里面一些动物有些奇怪,我的心里就很开心。我说,你真是一个博爱的人。
她请了一个画家,请画家画自己和猫和谐相处的画面。她的怀里抱着一只猫,右手抚摸着猫的头。她戴着黄色头巾,脸上表现出奇异的满足。她的手好像一直在动。她提醒我这一点。我说,这确实是整幅画的点睛之笔。你的手好像要从画面中飞出来。她来回翻动着自己的手,说,妙啊。
画家对她说,你是一个迷人的人。她轻轻拨动自己的手,说,这是一只好猫。猫从她的怀中跳了出去,去到外面的世界中。她和画家一起去追,他们跑遍了半个城市,一会骑车,一会奔跑,一会打车,但一直没有找到猫。他们喵喵地学猫叫,引来了许多其他的猫,但一直没找到那只猫。
我说,你为什么不照相呢。她说,绘画有照相不能比拟的美。你看这样的线条,怎么能是照相可以媲美的呢。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的游乐园。游乐器械上都浮着一层灰。停止不动的摩天轮,破败的凉棚,中断的小铁路。中间有一只巨大的猫,如同一朵巨大的云。它就要从地上跃起。花纹斑斓。她说,好像一只老虎。她带我走到一扇门前。门上挂着一把锁子。她掏出一串钥匙,试到第五把的时候,锁开了。我问,你哪里来的钥匙。她不说话,我们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如同夜晚一般。她开心地说,我们终于走进了猫的体内。她拿出一只手电筒,但并不能照到很远的地方。这里的道路弯弯曲曲,有很多个路口。我说,这里大概是一个迷宫。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一座山的脚下。山峰高耸。我说,我们是不是走出去了。她摇头说,猫的内部真是没有穷尽啊。前面出现了微弱的光亮,越往前光亮越大,人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喧扰。是一个集市,人们流连在各式各样的货物中。我以为我们已经走出去了,但后来发现还是在猫的内部。我们又走了很久,又看到一扇门,推开门走了出去。
从猫体内出来以后,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她总是说,没想到啊。没想到什么。她一边摇头一边说,没想到啊。我问,什么。她忽然看着我说,我是不是很傻。我说,不是。你只是喜欢幻想罢了。她忽然大笑起来,她的声音十分粗犷,好像不是由她体内发出一样。好像在她进入猫的内部之后,猫也走进了她的内部。
她爱上了拾荒。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人对于万物的爱都是相通的。因为人也是万物之一。她每天拿着一个大麻袋,还有一个长长的夹子,在街上来回走。将瓶瓶罐罐,还有铁丝铜线都用夹子夹起来,装入自己的麻袋。大半天过去了,她的麻袋变得充实,她背着麻袋,往回走。但只持续了一段时间。过了几天我又问她,你不拾荒了吗。她说,我有了猫。
她又养起了猫。我问,你为什么又养起了猫呢。她说,因为我喜欢猫。可是你的老公不是不喜欢吗。她说,我难道有老公吗,我难道可以和一个不喜欢猫的老公在一起吗。我只是一个单身女人。可是。她说,我从来没有结过婚。我不再说话。她有些生气地看着我。我说,你为什么生气呢。你应该喜悦,生气会伤到你的身体。她勉强笑了笑。她说,我不想要结婚,人最终的目的只是自己。
她躺在猫的脚下,好像躺在一座山下面一般。在人躺下的时候,猫显得高大。她的脸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猫的影子。猫忽然站起身,抖擞身子,来回走了起来。她说,旺财,你要去哪里。她总是喜欢叫自己的猫为旺财。她跟着自己的猫,猫站在门口,用前爪掰开门,猫走到家门口,喵喵地叫着要出去。她打开门,和猫一起走出去。猫竖起尾巴走在前面。她跟在距离猫不远的位置。猫的一举一动都好像煞有介事,走到一个地方,它突然跳了起来。她发现了一把模样古典的钥匙。她捡起钥匙,钥匙已经很旧了,上面有斑斑的锈迹,她抱起猫,一边拍打着猫一边往回走。猫为什么会引导她去往钥匙那里呢。钥匙上有一个模糊的图案,她反复看了看,似乎看不出什么端倪。似乎有一些花纹。钥匙的材质似乎是青铜。这是一把什么样的钥匙呢。
她说,你看一看吧。我反复看了几遍,说,会不会是你捡到钥匙附近的房子中的钥匙。我们一起去寻找房子。用竹笼子装着猫。她说,我找不到原来的位置了,我什么也找不到了。此时猫已经睡着了。她打开笼子,将猫放出来,猫醒来了,但它一动不动。我们问猫,但猫似乎也很茫然,它连要先举起哪一只爪子都不知道了。她说,你不要为难它了,它大概什么也不知道。
有人敲门,她打开门,是一个老人。老人说,听说你捡了一把钥匙,我想要看一看。她说,你知道那把钥匙吗。老人说,我也许认识。我曾经在一家开锁公司工作。她说,那么,你对钥匙一定很了解了。她将钥匙拿出来。他看着钥匙,眉头锁了起来,忽然又舒展开来,说,这是一把清朝的钥匙,你是从哪里捡到的。她说,我现在也找不到了。他说,这把钥匙可以打开过去的一扇门,但这扇门只存在于过去。也就是说,如果打开了这扇门,你就可以回到过去。她问,可是那些建筑早已不在了吧。老人说,或许还在。她问,您能找到吗。他说,可惜啊,我现在老了。他仰天长叹一声,如果再让我活五百年就好了。他张开双臂,说,向天再借五百年。他看到了猫,问,这是你的猫吗,你的猫好像很伶俐。你要好好培养你的猫,也许它还可以上大学呢。你应该给它戴上博士帽。她说,你为什么这样说,你养过猫吗,你的沙发被猫抓破过吗,你的床单被猫尿湿过吗。老人说,你这样说毫无道理,我也养猫,但没有像你这样骄傲。她说,可是我一点也不骄傲,大家都说我很谦虚。我只觉得心痛,你知道吗,我觉得养猫太难了,有好几次我都想要放弃,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不容易。就好像你爬梯子爬到一半时候梯子被撤了下来。这时候你进退两难。老人打起了哈欠,说,你好像想要和我说一些什么,但我实在太困了,你肯定想象不到我有多困,我在路上走着都能睡着。再见了。他走了几步,忽然回头说,如果尿床你可以准备尿不湿,这不是一件多么大的事。
她对我说了老人。我说,每一个老人都想要长生不老,不然也不会活到那么老了。但人们都不能违背自然规律。违背自然规律就会受到规律的惩罚。她说,我说的并不是这件事,我只是想说,一个老人,竟然有那样丰厚的知识,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有魅力吗,就是像老人这样的人,他具有多么完备的知识体系,又那样谦虚低调。我说,那么,你爱上了老人。她说,不是这样的,只是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种超越了爱和喜欢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她说,一种牙龈都好像发痒的感觉。好像想要吃什么的感觉。你知道妖怪为什么要吃唐僧肉吗,不仅仅是可以长生,还因为它们喜欢唐僧,喜欢得牙痒痒。
我问老人,你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反问我,你知道养猫多么难吗。你大概并不知道,这就是你的局限性。你应该用更多的时间攻克自己身上的难关。你知道吗,难关不在其他什么地方,只在人自己身上。当你成为另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成功了。每个人都应该成为另一个人。我说,可这未免太夸张了。他说,一点也不,相反,我们越是成为别人就越是成为自己。
她开心地对我说,老人要带我去旅游,你去吗。我说,不打扰你们了。她说,你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喜欢老人吗。我说,我不太了解他。她说,你会喜欢上他的,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也有一只猫。他懂得如何将猫养得更好。我问,那么那把钥匙呢,你们能找到一扇过去的门吗。她说,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你也应该忘记这件事。我说,也许我们和老人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之中呢。她说,你这样想吗。你的想法有些滑稽。你的意思是他想要回到过去,让我与过去联姻。她摇摇头,咬着嘴唇,说,是共同的爱好让我们走在一起。不仅是爱好,几乎成为一种信仰。我们应该成立一个拜猫教。大家都是猫的信徒。大家都应该为猫举起火把。让猫具有投票权,成为人大代表,竞选国家领导人。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他们一边走一边高举着画着猫的旗帜。他们的口中呐喊着,猫,猫。而他们的教主站在后面的敞篷车上,怀里抱着一只猫,露出蒙娜丽莎一般微妙的笑容。对大家招手,说,同志们辛苦了。我笑了笑。这样的事多少有些荒诞。不过,也许还可以更加荒诞,由一只猫抱着一个人,站在车上对大家说辛苦了。
她说,不管如何,找到一个知己总是不容易的。我说,那么,祝你们旅途愉快。她说,谢谢你的祝福。没想到我也可以成为被人祝福的人。之前我总是祝福别人。我说,上天祝福祝福别人的人。
我很久没有再见到她。一天突然看到她发来的消息,说她又想要结婚了。我问,是和老人吗。她说是的。我说,祝福你们。你们要举行庆典吗。她说,不办了。我们都是低调的人。你知道吗,我们的猫也结合在一起了。不过这样我们就要买双倍的猫砂,双倍的小鱼干,两个猫窝。我们还在猫窝上贴了两个红囍字,给猫穿上了中式婚礼服装,都是按照它们的形体做的。它们结婚了,我和老人是证婚人。我给它们读了证婚词,两猫联姻,一窝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两只猫白头偕老。想一想就很美妙。她憧憬地说。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好像在眼睛里放了一场烟花。
老人的身体很好,他每天都去跑步。她说,我们轮流做饭。他做的饭比我的好吃。我们有时候也出去吃。
她说,母猫生了许多孩子,我们带它做了绝育。我们留下两只小猫,其余的送给了别人。你要小猫吗,你要的话送给你一只。
我说,我已经不养猫好多年了。
她说,虽然养猫并不容易,但如果不养猫,你就会失去许多乐趣。当你独自一人坐在屋里,当你从一个让人恐惧的梦中醒来,当你工作了大半日而感到疲劳,当你打开窗户听到远方猫的叫声,当你走到丛林看到猫一闪而过的影子。你会想这时候如果有一只猫就好了。
小猫很快就长大了,小猫也生了小猫。她说,我们已经四世同堂了。她同时摸着许多猫。她的身边坐着、躺着、跑着许多猫。她又给了人一些,将好几只猫都做了绝育。她又问我,你想要一只猫吗。
我不是没有想过养一只猫,当我走在寂静的大街上,听到各种嘈杂的声音,只有那一缕细细的猫叫的声音能够触动我的心。可我为了躲避这样的声音,而走进路边的一家随便什么店,有一回去了路口的一家冒菜店,点了一份牛肉冒菜,要了一个芝麻饼。就像绿林豪客一样吃了起来。我吃了饭,喝净汤。留下二两银子。
我一直走了很久,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打算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找到一家宾馆。躺在一张床上,两只手搭在脑后,天花板越来越高。我坐起来。我感到了静谧。
她打电话给我说,猫知道一切。我说,猫当然知道一切,但猫并不说话。她问,你在哪里。我说,我也不太清楚,我在不停地漂泊,流浪。她说,我之前也是这样,但我现在有了许多猫,猫就是我的定海神针。我再也不想离开我的猫了。猫就是我的家。老人呢,我问。她说,老人住院了,现在她正在陪床。她希望老人能够健康平安。她说,老人就是我的希望,我的光,我不想要他出什么意外。我宁愿减去自己的寿数换得他的长生。我说,没想到你爱老人爱到这样的地步。她说,我愿意为他去死。我忙说,你可不要想不开。
我想,她也许正牵着老人的手,将自己的脸埋入老人的手掌之中,摩挲着自己的脸,感到一阵暖意。她叹着气,想起从前。猫环绕在她的周围,她摸着猫的脑袋。猫的头圆而又圆,好像一个个小小的地球仪。她已经走进过猫的内部了。是和我一起去的。她大概也时常想起。但为什么就开始拾荒,难道猫的体内有什么影响人的心智的事物吗。或者她仅仅只是因为失望,猫的体内竟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于是救助于街上的事物。这样想来,她捡的并不是破烂,而是生活啊。
也许我们没有抵达猫的核心。而核心就在于那把钥匙。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找一找吧。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要过很长时间。她说,没关系,我等你。
我去了很多以前没有去过的地方。说到底,人去的地方总是有限,人的足迹更是难以穷尽每一片土地。人只是像是围棋一样用线性的道路围住某一些地方。开局时候,我将子落在天元的位置。她打电话问我,旅行的意义是什么。我说,比方说猫,旅行就在于从外部了解猫。了解了非猫,自然就能勾画出猫的轮廓。她说,那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啊。难道你能穷尽非猫的所有可能吗。我说,但我们也许可以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就像钱穆说的,温情之敬意,同情之理解。她说,想不到几天不见,你更有文化了。
我回去后,她来找我,对我说,现在,就剩下我和猫了。我问,老人不在了吗。她说,老人知道自己的病好不了了之后,一天晚上,他解下吊瓶,穿上衣服独自离开了医院,但没走多久就倒在了地上。我找到他时候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说,你一定很难过吧。她点点头。她说,不过都过去了。你大概玩得很开心吧。
我们一起拿着钥匙去寻找一扇真正的门。她说,我们会找到的,是吧,到时候我们就相当于打开了全世界的门,获得了全世界的宝藏。我们来到游乐园,猫已经不见了。她举起钥匙,钥匙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她说,过去的门。过去的门在哪里呢。她说,也许在我们心底的深处的某一个地方。那是哪里呢。
我们找到了往日的市场,还有过去的电影院,都没有找到这把钥匙的归属。她说,也许这并不是一把具有实际用途的钥匙,而只是一种装饰品。我说,也不排除有这样的可能。但我们宁可信其有。也许那扇门就在不经意的地方。或者你的家门口。我们要有对于钥匙的信心。
我说,带上猫吧。带上猫去旅行,或许会有不一样的发现。我们带着猫,她忽然说,我们也许应该去学校看一看。但学校不是已经倒闭了吗。她说,没关系,我们去原址看一看好了。我怀着凭吊圆明园的心情和她还有猫一起去往学校遗址。
我们的学校有过巨大的辉煌,是当地最好的小学。但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倒闭了。也许征象就隐藏在那一此某个企业捐赠活动中。企业大抵是校友创立的,他捐赠了学校一大笔钱,但条件是让学校名字冠上和自己的企业相关的名字。大概就是从那时学校开始衰落吧。断崖式地。那天开了一个大会,企业家和校长一起站在台上,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或者是更早时候,学校开始兴建大楼。我曾经看到过一个理论,当一个单位兴建大楼之后,就会开始走下坡路。而我们上学时候还只是有着美丽墙壁的平房;或许是在发生了杀人事件以后,一个我们班的同学用弹簧刀刺死了一个比我们低一个年级的同学。那是一个中午,血一直流到大街上。杀人的同学被带到少管所,后来在班里还看到市里的报纸上有关于这桩杀人事件的短短几行的报道。
我们来到原来的地方。奇怪的是,学校并没有被拆除。门口依旧是传达室,水房,小卖店,操场,办公室,另一面是大幅的壁画,往里走是不同年级的一排排教室。但学校的大门关闭着。就连学校旁边的弯弯折折的小巷也并未改变。我们拍打着铁门。看门人走出来,他问,你们来做什么。我说,我们以前是这里的学生,想回来看一看。他朝外摆摆手,说,回去吧,这里并没有什么好看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他反身要走。我递给他一盒烟,说,叔,我们看一眼就出来。他看了看我和我的手,接过烟,打开门,说,快点啊。我说好的。我们走进学校,一种沉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道路,带着欢喜或悲伤的心情欣赏过学校侧面搪瓷砖画,还有教学班级对面的英雄壁画。每一个年级都有独立的院落,月牙门。她抱着猫,猫突然跳下来,朝一个方向跑去。我们随着猫一同向前跑去。猫跑进了最里层的一扇大门前。我想起来这里是学校的食堂,负责制作早点。每人一个焙子,一碗粥,都放在一个大桶里,由各班学生拎回去分配给大家。她拿出钥匙,转动,锁子发出了响动。门开了。她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为什么是这里。
我说,难道这里是一扇过去的门。我之前记得,我们的学校被拆除了。可是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变,还有守门人。她说,我们要进去吗。我说,看一看吧。我轻轻推门,门发出吱呀的响动。灰尘轻轻地落下来。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猫摇着尾巴,走在前面,我和她走在后面。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在颤动,我说,没什么。
这里好像猫的体内,她说。猫呢。猫不见了。我说,猫真是无处不在。忽然从哪里飞来一只网球,我用手接住。将它投到地上。球上上下下地弹动,但越来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前面分出两条路。一条路上传来猫叫的声音,我们向那条路走出。猫指引着我们向前。我们走了很久,但一直没有找到出口。前面好像有光亮,但走过去后发现仅是一盏灯,在一面墙壁上挂着。还有一只表。表上的指针停在某一刻,秒针轻轻摆动,但并不走动。我们凑近去,竟和手机上的时间一致。我说,我明白了,时间在这里停止了。她说,那么,我们哪里也不了吗。我说,放心。我们再找一找其他地方。在黑暗中,我们找到了一幅画、一件衣服、一个焙子。
好像做了一场梦,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了。她好几天没和我联系。有一天忽然邀请我一起吃饭。我说,猫回去了吗。她说,猫一直没有离开过。我问,你觉得那是猫的内部吗。她说,你在说什么,我有些听不懂。我说,你大概都已经忘记了。人大概都会忘记让她觉得不愉快的事情吧。她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说,那么,我忘了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