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在睡梦的半途,人们总会因为各种原因而突然醒来,比如胳膊压住了胸口,做噩梦,紧张过度或是肚子痛。当人们醒来后,他们往往会陷入一种难以言传的惘然情绪中。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在回味刚才的梦境时迷惘不已。我看看无边的黑暗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我始终是一个异乡人,不论身在哪里。这时候我就会感到格外的孤独与忧伤。我正要像平常醒来后一般继续含含糊糊地睡去,忽然听到一阵异样的窸窣声。我翻过身,借助月光像是篮球从地上反弹起来般穿过窗帘的微弱光亮,我依稀看到室内的布景,在室内各处,都仿佛塞上了黑暗的泡沫,因此房子显得满满当当的。没有什么异样,我又翻过身来,但在将要闭上眼帘的刹那,我发现了一团不明物体,我吃了一惊,直直坐起来。是一个人。我抓住被子问,你是谁,你为什么在我家里。那人说,我一直都在你家里。可是,你又不是蟑螂,我怎么不知道。他嘿嘿笑了,牙齿露出晶亮的光。我说,我不习惯和一个陌生人在一个房间,尤其是夜晚。那人说,我们已经同在一个房间里生活了很久了,说起来我们大概算是友人了吧。我从床上跳下来,穿上拖鞋,转身去开灯。明亮充满了屋子。他脱得赤条条的,像是吸食了很多鸦片似的,身体羸弱,我怀疑他有没有穿内裤。他的脸像是鸭梨,绷着泛黄的皮肤,上面间或布着细小的斑点。我揉揉眼睛,让自己确信不是一个梦。我说,可是你在我家里做什么呢。他合拢被子伸手欠伸说,睡觉呀。你的被子真舒服啊。我说,这是我妈做的蚕丝被子。他说,怪不得。他打了个哈欠说,好困呀,关了灯睡吧。我说,你什么时候来到我家。他说很久之前了吧,不过我们还是先睡觉吧,困死我了。我作势要掀开被子,他用手牢牢抓住被子。我们两展开了一场一场激烈的被子的争夺战。像是拔河一般,我蹲下身,默念一二一二的节奏,用尽气力,咔嚓,我听到一处线被绷断了。为了保全被子,我放弃了争夺。看他瘦弱的模样,我忽然有些不忍心。我说,我不是不欢迎你来我这里睡觉,但我们至少应该说清楚吧。他说,明天再说吧,我真的很困。我说我也很困,但我们应该说清楚这件事。他说,没什么好说的,我也是很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在人生中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挫折与考验。我好奇地问,什么样的挫折呢。
于是他向我讲述了他经受过的磨难与挫折——小时候,父母经常打我,他说,他们用鞭子不遗余力地抽打我,并比试双方的力量。我的身上布满了青青红红的鞭痕。一边打一边满足地听着我的求饶声。慢慢我知道了他们对这种快感的癖好就再也没有告饶过,咬着嘴唇把嘴唇都咬出青蓝的印子。直到他们丢开鞭子说真没意思,和抽打木头一个样。但他们拿着鞭子笑咪咪地看着我的可怕神情至今烙在我的脑海,永远也忘不掉,说着他抱住自己的头,用力摇晃着,仿佛要甩掉往事的包袱。有一天父亲把钱包拉在家里了,我从里面偷出所有的钱,包括好几个硬币。我知道我的自由来临了。我当即离开家,跑到火车站,售票员问去哪,我说哪里都行,去往远方的渴望使我觉得哪里都好于此处。售票员看了看我,说,就你自己吗。我点点头。她递给我一张去往一个小站的车票,说,二十。我坐上车,走上了憧憬的远方。
夜晚的滞重与轻灵在他的话语中犹如烟头呼吸之间的火光般明灭。我问,那么你最后就来到了我的家中。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继续说,火车的长笛,树木,房舍,牛羊都在飞速的列车窗户里一一闪现,在瞬息之间就成为影像。我忽然感到害怕,怕自己也成为这样瞬间幻灭的影像,怕即将到来的陌生,我忽然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恶劣环境中去。我不断地回望着来时的路,渴求出了什么故障让火车能够倒回去。小站到了,当我踏上小站的土地,我的心也着落了下来,我跟随着人群走到小站的街道,也许是因为我走得并不远,这里的风景和我那里的风景并没有什么不同。风也是一样,不痛不痒地吹着。我避开那些不断追问我要不要住店的人们,走向一道陌生的街道。我去小商店买了一瓶水,喝得满喉咙都是。我还买了一根香肠,辣条还有各种各样的零食。但当我出门没走多远,几个小流氓把我领到一个小巷,揍了我一顿,抢走了我的钱。我含着泪吃完了零食,继续向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街道上人来人往,还有一些狗。我望着街上的商店,心想自己如果可以变成蚂蚁大小,或者可以隐身就好了,这样就可以不被发觉地走进去吃喝了。
天渐渐黑了,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我依然游荡在大街上,肚子咕咕噜噜地响,仿佛有一只鼓从内而外地敲着。我再也走不动了,就坐在一家餐馆的门口。餐馆里泄露出灯光与人们的欢笑声。间或有人走出来。我闻到餐馆里飘出的香味,挪动脚步走了进去。服务员拿过菜单,我点了一份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我正想往出走,一只手拉住了我,他说,饭钱呢。我羞愧地低下了头。那人说,你家里的大人呢。我摇摇头,撒谎说我被丢弃了。那人说你有住的地方吗。我嗫嚅说没有。那人说,这样吧,你在我这里帮忙干活,我给你提供吃住。我点点头。
我干了一年多,每天的工作很累,吃得也一般,但总算是一个安身的地方。但我渐渐地厌烦了这里的生活,一次我趁着拿钱去买菜的机会溜走了。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在火车上,我学会了逃票,等到检票员快要走过来时,我躲在座椅下。其实我随时都可以下车,但我总是瞻前顾后,不知道自己要在哪里落脚。我总是想自己应该走得远一些。直到被一个乘务员发现撵下了车。这时我高兴地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不同的土地上。这里的风景似乎很美丽,到处都泛着一股水气,好像女子的吹弹可破的皮肤。我四处看着风景,感到自己就是画中的人物。
我知道要吃饭就得干活,不然就得乞讨。我选择了前者。我在一家超市当起了收银员,每个月还有一定的工资。但这工作简直无聊透顶,每一种商品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我闭着眼睛也能想到它们的排列位置。每天都有不同的面孔来端详挑选货物,无数的手在货架上来回颠倒。等人们走完后我的眼中依然显现着手的虚幻的影子。商品也仿佛长了脚,从货架上跳下来,围着我唱歌跳舞。每天在昏黄路灯的陪伴中我走出商场。一天我发了昏,从商店中裹挟了一些东西在自己衣服里带回了家。这样又带了几次,终于在一次过安检通道时候暴露了,乒的一声,一罐啤酒掉在地上,还反弹了一下,我的心也仿佛掉落在地。于是我被带出去审问,我供认了自己的恶行后就被抓到了铁窗里。在铁囚笼里,我时常渴望生活中有那么一阵强烈的风,能把我吹到什么地方去。风大概是在梦里吹来的。第二天,等我一觉醒来,我就被吹到了这里。
他的故事结束了。他舔舔自己的嘴唇,说,就是这样,你瞧。他以近乎得意的语调终结了自己的话语,仿佛在绳子上打了一个结。
可是在这里,你有什么谋生的方法吗。我问。他说,没什么,但你每天买的食物就够我吃的了,毕竟我对食物的要求很少,吃得也不多。怪不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食物没怎么吃就没了,我还一度以为家里有老鼠。那你白天在哪里,我问。他说白天我也在这里,只不过我在床底,你不在的时候我才出来,那时候我简直像是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发出炙人的光芒,仿佛他确实已经担任了男一号一般。我说,你一直住在这里不觉得憋闷吗,你没想过出去见见天日什么的吗。他说,有时候会的,当你走了后,我会打开门走出去,在你下班回来后跟在你后面偷偷溜进来。但这样的情况是很少见的。因为光是情绪的波动就让我应付不过来了。你走了之后我会感到狂热的喜悦。当你回来时我的喜悦又发展为极度的紧张。就像做上了过山车。
我说好吧,不过我还是难以相信,你竟然和我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而我却没有发现。他说,如果不是我今天贪图舒服睡在了床上,你还是不会发现我的。他又打了个哈欠,说好困呐。我回到床上,盖上被子说我也很困啊,我们还是先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