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夕照深秋雨(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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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宁王府回来后,王维久久难以平静。

他忽然有些鄙视自己。鄙视自己的懦弱,懦弱得不敢说出自己心中所爱,不敢据理力争地拒绝公主,不敢名正言顺地迎娶璎珞……

“王维啊王维,可笑你口口声声说什么情深义重,说什么'定不负相思意’,说什么'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到头来,却连一个弱女子都不如。女子虽弱,却敢在宁王面前坦白自己的真心,而你七尺男儿,却谨小慎微,担惊受怕,枉费了璎珞的一往情深啊!”

王维21年的人生中,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不堪,如此丑陋。

“与其被动等待公主的决定,不如拿出勇气,主动向公主禀告一切,恳请公主成全。宁王尚且愿意放走爱妾,何况向来慈悲为怀的公主?”

庭院里,月光的清辉就像璎珞似水的眼眸,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他仰起头,看着圆月,说:“璎珞,如果这注定是一场感情的战争,那么,我绝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你一直都在我心里,陪伴着我。”

这一刻,王维终于释然了。无论前方的路多险多难,他都要为他和璎珞的幸福去努力。

他要实现对她的承诺: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此生清风明月,长伴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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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王维还未去争取,他的《相思》和《息夫人》就已传到了玉真公主耳中。

唐朝开元年间,“选诗入乐”是歌辞创作的主要方式。优美的唐诗,深受乐工喜爱,常常会被迅速谱成新曲,在王公贵族的宴席上演唱助兴。

当时,长安城有兄弟三人,名叫李龟年、李彭年、李鹤年,个个能歌善舞,是长安城内的著名乐工,常在贵族豪门歌唱。

兄弟三人中,又属李龟年技艺最为精湛。不仅能歌善舞,还擅吹筚篥,擅奏羯鼓,擅作新曲,人称“歌圣”。

当他听到王维情意绵长的《相思》和《息夫人》后,拍案叫绝,立即为其谱上新曲。每次演唱,情到深处时,都会泫然落泪。

“诗佛”王维的词配上“歌圣”李龟年的曲,自然成了经典之作。

不出几日,这两首歌就传遍了长安城,在街头巷尾广泛传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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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玉真公主心中烦闷,请了一些文人雅士来玉真观中闲坐小叙,李龟年也在其中。

他问公主想听何曲解闷,公主无可无不可,说:“挑一支近来流行的曲子即可。”

于是,李龟年拾起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悠悠唱了起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几句歌词,句句唱到了玉真公主心里。她对王维,不正是这样的相思吗?

李龟年稍停片刻,继续唱起了第二首:“莫以今时宠,而忘昔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两曲唱罢,满座寂然,听者无不沉浸在缠绵悱恻的歌曲中。

半晌,玉真公主才回过神来,意犹未尽,问道:“这两首曲子词曲俱佳,文辞更妙,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禀报公主,此诗系当朝太乐署太乐丞摩诘居士所作。”

“啊?”公主心中一惊,五味杂陈。

言为心声,王维的字字句句,不正是他内心的写照吗?

他为谁相思?他为谁落泪?若非对息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怎能写出如此感人至深的诗作?

聪明如她,自然一一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这一个多月来,王维是在逃避她。他什么都没和她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在《相思》里,他说出了对未婚妻刻骨铭心的爱;在《息夫人》里,他说出了不慕眼前恩宠、只念贫贱之交的立场。

她的心,一点一点在破碎。心碎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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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晚,玉真公主伫立窗前,临风洒泪。

人生在世,本就有三千烦恼丝。如今,为了王维,她又新添一笔。

从推荐他为府试解头,再到殿试状元,再授予太乐丞官职,这一路走来,她一直自信她是这世上最知他、懂他的识玉之人。

但,听了他的《相思》和《息夫人》后,她的自信开始一点点坍塌。他的世界里,一定有一个让他刻骨铭心之人。只不过,这个人,绝不是她。

因此,即使请皇兄强行赐婚,即使得到了他的人,也终究得不到他的心。她用真心换来的,也无非是他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罢了。

藤杖一条,提得起才放得下;禅门两扇,看不破便打不开。

握紧拳头,手里什么都没有。松开十指,却能拥有整个世界。

唉,那就放开双手,不如归去罢。让那尘归尘,土归土,待一切尘埃落定后,便再也不受红尘纷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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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王维撑着一柄油纸伞,走进了玉真观。

当一袭青衫、清风朗月的他,站在玉真公主面前时,那一瞬间,玉真公主仿佛觉得他俩都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秋天。

那一天,他妙年洁白,风姿郁美;那一天,她喜逢华诞,春风得意。

那一天,他为她弹奏《郁轮袍》,如痴如醉;那一天,她接过他呈上的《洛阳女儿行》,细细品鉴。

那一天,他是生机勃发、志存高远的翩翩少年;那一天,她已认定,这一生,他必定蟾宫折桂,前程似锦。

如今,两年过去了。似乎一切都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变。变与不变,取决于她的一念之间。

如果她愿意放手,那么,一切都没变。他依然视她为伯乐,她依然可以待之如亲友。

如果她不愿意放手呢?那么,他可能从此心门紧闭,再也不会对她展露笑颜。

她黯然神伤,幽幽地说:“摩诘,能否再为我弹奏一曲《郁轮袍》?”

认识王维两年来,她一直以“王公子”相称,这是她第一次叫他“摩诘”。或许,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叫他一声“摩诘”。

从走进玉真观,见到玉真公主的那一刻起,王维就感觉到了公主的惆怅。眼角眉梢,都是依依惜别的离情。

王维心中了然。他向公主深深鞠了一躬,取过琵琶,款款落座,像两年前那样,再次弹奏起《郁轮袍》。

和两年前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为她一人而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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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终了,王维缓缓抬起头,看着公主,情真意切地说:“公主,王维此生得以认识公主,是王维前世的造化。您对我的情深义重,王维都珍藏在心。可是,姻缘二字,自古都是天定。王维两年前已有了心上人,恳请公主成全。”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她一度以为,她和王维是有一世情缘的。恰原来,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这个梦,如此短暂,短暂到尚未入眠,就已醒来,尚未开始,就已结束。

一丝苦笑浮上公主憔悴的容颜,她强颜欢笑,对王维摆了摆手,说:“我累了,你去吧。”

王维从未料到公主竟会如此果断,原本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欣喜若狂,但当公主真的放手时,看着公主一脸的落寞,他却隐隐有了几许不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既然爱只能给一个人,便注定要辜负另一个人了。”

王维湿润了眼眶,对着公主深深拜了下去,说:“多谢公主玉成。请公主保重。王维在此别过了。”

说完,他缓缓转身,在门口停顿片刻后,撑起雨伞,消失在雨中。

望着王维远去的背影,玉真公主情难自已,泪如雨下,哭倒在座位上。

她虽亲手放走了王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今生今世,她的心里,或许再也放不下他。

在某个落雨的清晨,或者薄暮的黄昏,有意无意间,她都会想起那个曾经为她弹奏琵琶的少年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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