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堪隐
我远离了人世，独自居住在一个山洞里，已经两天两夜没有进食了。我双手合十，默默诵祷着经文，心里静得就像一弯月亮。我看过许多的月光，圆的、方的、六边形的，也错过许多月光，或许是一个雾霾天，或许是没有懒得凭窗眺望。自从阿里殁后，我就开始了隐居的生活。但隐居到山坳之中还是第一遭。
诵毕经，我躺在地上，将脑海里起了褶皱的书页抚平。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我屏息听着，脚步声藏匿在夜色之中，颜色为黑。我悄悄翻转身，耳朵贴在地上，听大地一起一伏的呼吸之声。
肚子隔一会就会有规律地咕咕叫一会，像是安了一只钟表。明天该回去了，是时候了，再不回去就会饿死在这里。虽然我不畏惧死，但一想到死后成为飞禽走兽的腹中餐时就不大畅快。我越来越觉得归隐是一件不彻底的事，因为它只是避开了人事，而没有避开自身对于食物、睡眠等的需求。在我看来，真正的归隐应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
可能有野人，我好像听到了它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脚步声越来越重了。它的脚毛茸茸的，支撑着硕大的体重，踏在地上，就像拍打蚊蝇的拍子狠狠地拍着。
我记起从前去参拜普照法师的场景。他执着一柄拂尘，仿佛要掸去人心的浮躁似的。他仿佛坐在摇椅上一般轻轻缓缓地说，你看那团火。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并没有看到火。他说，在看不到的位置才有真的火。风微微吹着，就像玉米上的风一样。
脚步声越来越宏大了，好像扯着你的耳朵对你大声喊一样。
我曾梦到一顿珍美的宴席，罗列着鸡鸭鱼肉、七品八珍。晶莹透明的烧麦、飘香四溢的奶茶、香味扑鼻的烤羊腿。诸种叫肴美味，就要上席了，我的眼睛几乎流出了涎水。但还未动箸，梦就醒了，微明的曙光跃进尚还昏暗的屋内，墙上挂着的表盘指示着一定的时间。
在雨水的包裹下，声音是否会更小一些。脚步声轰轰隆隆，宛如一座会移动的哈尔城堡。昨天又下雨了，隔着窗子，我闻到了纷扬的土气，我喜欢闻许多气味，比如土腥气、汽油味、书卷味。
脚步声就像径直踩在我的听觉神经一样浩大了。我急忙直起身，双手托在背后地面上。我看到一个巨硕的黑影在洞口若隐若现。一张大口在嚎叫，就像歌手练习高音一般。洞口的灰尘四处飘扬起来。原本暗淡的光线愈增模糊。
苏格拉底死时说，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一只公鸡， 千万别忘了还。人们之所以不把阿斯克勒庇俄斯的一只公鸡做寻常看，大抵是因为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光环。但抛却这光环，这句话本身不也像是一个寓言吗，不是一种悲悯的救赎的思想吗。我们的降生并没有错，错只在生而为人。
我捡起一块石头在地上草草写下了自己的遗言，没有过多时间思虑，仅凭着一闪的灵光，我写道，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大黑影子猛嗅了几下鼻子。它在洞中的影子越来越大了。咚，它一拳击在石头上，石头当即哗哗地碎裂成渣，掉落在地。接着临近落日的微弱光线与缩小的瞳孔，我看到了它。
它的皮毛悠长如同岁月黝黑如同铁锹一块大煤炭眼睛中长出火焰刹那间被最后一丝光线之手抓住岑寂的黑暗张开大嘴吞噬幸福的细胞无尸之头盘踞心府死亡的眼睛凝视直直逼迫悬崖屹立浮舟将不会度过最后一首诗篇美丽的远远看着无数人无数马皇帝今夜驾崩灯笼熄灭光华万千火把点燃相信……青面獠牙恶鬼样良心在左恶毒在右不要用理性的肥皂擦拭感性的皮肤枫叶一块一块凋零红色是奴隶道德是瑕疵
它翕动鼻翼，闻着生命的脉络。我长长地憋住气，变成一只潜行水底的企鹅，企鹅每次潜行憋气可达40分钟左右。我穿行在恐惧之海，紧紧闭气，双目也随之紧闭，如同死亡。死亡阴翳的翅膀盖住了我的眼睑，沉重无可言说。像是要和我接吻，它的嘴紧贴着我的脸庞，四处寻摸。两瓣濡湿的唇翻飞在我的唇间。我闭塞的牙关飞不进一朵灵魂。此时我已分不清晕厥与灵魂出窍的区别，我想自己是一辆车，疾驶在夕阳欲颓的街道。夕阳一定是喝醉了，不然不会那么颓唐，不然它的脸不会那么红，不然它不会说那么多的话。它靠在天空的蓝色沙发上，就像一块煎饼那样摊着。
我再次醒来是在第三天。这个地方是决计呆不得了。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一团火在燎烧我的胃肠，要有水。不然我就会像暴露在强烈阳光中的树木一样自燃起来的。沿着山谷走。我看到了硕大的脚印，恐怖再次袭上心头。有野人出没。
长白山的水怪、UFO的外星人、阴间的鬼，都影影绰绰地隐在幕后，他们才是真正的隐者。每当我悲伤难过的时候，我就不怕鬼。或者说，唯有鬼才能激发我的生的斗志与兴味。往常看鬼片的时候，便会得到一种由衷的安慰，想着阴阳两世人鬼相争如此，可见保全性命苟活人世方是正道，而人世的蝇营狗苟，也借助鬼魅的视角而冲淡了。鬼想必并不知道我一直以来利用着它，如若有缘见面我想可以送它一条哈达。
被大脚断送的草心怀怨艾地低垂着头颅。野人在哪里，我问，好像自己是一个狩野人者一样，其实我满心想着如何逃避。因此下山之路被打上了躲避野人的烙印。它有气无力地说，它就在有水处徘徊。还好我没有找到水。但我如同朽干的禾苗，心里焦渴无比，嘴唇裂开了血口子，像是用刀子划开的，潺潺地流着血的溪流，不敢舔，因为血是咸的，一舔就更其渴了。水是我最致命的情人与最酷严的皇上。
那年的西瓜真便宜啊，比矿泉水还便宜。地上满是细虎皮纹条的圆滚滚的西瓜。用勺子搲着吃，要刀切开吃，嘴里溢满了红色的汁液，吃着吃着尿水就多了，也还担心着上火。红红艳艳的瓜瓤让人觉得喜庆，吃到嘴里，仿佛把欢喜的事也吃进去了。沙甜爽润，入口即化。黑色的西瓜籽愈衬得瓜瓤的红与艳了。一时不知年月。但吃多了就发现不像以为的那么好吃，就生出厌离的心。还有西瓜味的雪糕，像一牙西瓜样，上红下青，却有着另种冰凌的触味。
我的头晕乎乎的，山路一会向上，一路又仿佛直直坠下去，仿佛尥蹶子撒欢奔跑的马。我蹒跚地走动着，但在路的奔驰相形之下，好像我是在一直往后退着。虽然我向前走着，但似乎是朝后退着。对水的渴望压倒了对野人的怖惧。
你们来的时候，一定要两个人一起来。海子是怎么说的来着？“你们必须分开。你们必须一个人一个地干。这样才会有希望。”我独自一人来了，没有带自己的身体，我是公主的影子。公主睡觉的时候，我就四处飘荡。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香味，仿佛万事都已齐备，“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人,谎称晚辈都已到齐”，我谎称自己不需要水，我谎称自己已经喝到了水。我必须在黎明之前醒来，站在矿井中，“地心太黑，太封闭”。我就在大地的内脏之中。我是我的一块煤炭。
咻咻，——听，那是河水的声音。我头顶着一口井，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过去。我饮到了清冽的河水。我仿佛将命丢弃在这里了，现在总算找回了我的命。
吽呴，我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一只黄牛噼噼啪啪地摇着自己的尾巴，赶着身上的牛虻，眼睛像是铃铛一样，但充满着绵绵的温情。就在井沿边上，水桶通过辘轳的转动磕磕绊绊地下到井底，舀出水，倒在井栏边上的水槽里，牛就哞哞叫着踱过去，痛饮一番。
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双毛茸茸的手就搭在我的肩上，仿佛要将我当做登天的梯子。我的腰被慢慢掰下去，像一只柳树一样垂着腰。我感觉眼睛里的天空像杯子里的水，晃动了起来。我用尽全力，大喊了一声，陶渊明。“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我回头，原来是一个农人。而我所在的地方，正是一片桃源。黄发垂髫，男耕女织，鸡犬相闻，怡然自乐。见了我，一众都大惊失色。我知道他们要问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于是我先发制人，说我来自现代，要去晋代。他们便邀请我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人咸来问讯。长老说先辈来此避乱，不期来到此中，遂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据坊间传闻为他们大概讲述了一回历史。他们都将我延至其家，每日酒肉款待。我都有些乐不思蜀了。但长久待下去终究不是法子。我说我要寻找现代的隐土去了。离别那天，他们一齐到村口送我。招着柳枝一般的手，仿佛风过树林。他们特别叮嘱我不足为外人道。我满口答应了，此后从未告诉过他人。
就回到了当代。市朝。我。
我就像一粒水滴，隐在大海之中。
对饮三人：当代。市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