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岸
如果一个人没有去厕所的时候遇到精神病人,就没有去厕所时候遇到精神病人。当然,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没有遇到精神病,他就不会和精神病说那么多话,如果没有说那么多话,他就不会染上精神病。所有的后果其实早已包蕴在开初,如同花隐藏在种籽之中。由此可证第一句话的正确性。
那天冯慢像上次一样,估摸好时间,早早骑自行车去成人教育中心考试。天空白蒙蒙的。早上的车不多,这意味着从他这里望去,东、南、西的车都很少,意味着他可以放心地提高速度而不必担心撞车。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骑着,除了因为冷而戴的一副手套。一则是因为他本来骑车就不快,二则因为即使车不多也只是相较而言,车还是很多,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车向他涌来,并在将要相撞的时候转向。
路过鼓楼大街的时候,沥青路面与土石路面错杂着,坐久了就会硌得疼。他稍稍欠起屁股,又坐下去。双手紧紧抓住车把,几乎与自行车融为一体。他的腿正在变圆,手正在变弯。小心地避开各种车辆。利用有限的视角,他看到一辆大车托载着一辆小车,就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他看到公交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吞吐着人群;他看到两车追尾发生纠纷拍照作证。但这些都一晃而过。拐过鼓楼,需要划一个锐角三角的路线。后面的电动三轮、摩托、自行车鱼贯冲入自行车道。街道逼仄,两边的建筑踮起脚一般斜倾向街心。又行了一会,再横穿一条窄小的马路就到达终点了。为此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眺望着远方的车辆,并估算着它们的速度与自己速度的比率与横穿成功的概率。驶过马路,他像上次一样将车停在厕所旁边,咔嚓一声上了锁。
这是一所城市路边的小型公共厕所,南边是男厕,邻着北边的女厕。男厕里有两个蹲坑、两个小便池。地方并不宽敞。他进去的时候,一个男人一边系着裤带一边匆匆走出来。他解开裤带,一句铿锵有力的话传过来。我命令你立即攻占黑山口,必须立刻马上,不然军法处置。他扭头发现是一个戴着军帽的老人,身穿黑色衣服,模样普通,薄眉细眼,扁嘴红唇,神情一本正经。他没有做声。这大概就是寻人启事中说的那种因神志不清走失的人吧。所幸老人还站在那里系裤带,他匆匆地尿着,老人又叫了起来,突突突。冯慢一惊,尿液撒在地上。老人嘴唇快速抖动,要消灭敌人。攻占黑山头是你的任务,和其他人一样……语速忽然快了起来,他有些听不清了。与此同时他快速地系上了裤带。
忽然他很想说话,尤其想要和这个老人说话。他并拢五指举手敬礼,大声回应道:“报告长官,我方战士全部身亡,只有我一人生还。”
老人眼神凄迷起来,说,“老战友也不在了,那你是谁,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是谁送你来到我身边?是那圆圆的明月明月,是那潺潺的山泉,是那潺潺的山泉山泉,我像那戴着露珠的花瓣花瓣,甜甜地把你把你依恋依恋。噢……沙噢沙噢沙里瓦沙里瓦噢……嗬”他说着就唱起来,舞动着手臂与腿脚,扭着腰,一忽儿将手臂摆向左,一忽儿又摆向右,手指捏成兰花。他的裤子因为没系好掉了下去,露出里面的黑色棉裤,这使他的腿脚多少有些不灵便。唱罢,他问我,你是东土大唐来的圣僧吗。冯慢双手合十,低眉顺眼地俯下头说,是的。
“你不是在宝象国被变成了老虎吗,为何来到这里卖乖。你知道你是唐僧,妖精喜欢吃你的肉,还有狮猁怪变成你的样子。我很长时间什么都不知道,我很长时间都在做戏。我假装妖怪,走向岗位,按部就班,不停地做傻事,就像珊瑚虫,将自己变成珊瑚。哈哈哈,你看我的眼睛,我能看到你全是因为它。或者说我本人就是一只眼。我多么渴望自己变成独眼龙,这样我就有一只眼睛向外看,另一只向里看了。你在那里站着,你为什么不靠近,就像兄妹一样,你们听着月光曲,陷入长久的沉醉。但你在梦中执着钢鞭,将她当做坐骑,吆喝着让她前进。我忘了说,你一直是一个人。你已经老了,而我还年轻。哦呼呼,咦嘻嘻。草绿色的生命永远年轻,你看我的牙,能把钢筋咬下来。你看我头发上的油,蚊子站上去都打滑。轰轰烈烈要把革命闹,誓与局座共存亡。牺牲是一种高贵的礼仪。上膛,向我开枪。”老人用一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语调说着。冯慢用响亮如耳光的掌声中止了老人的讲话。并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通常他并不想这么做,但这次他受到老人的启迪不吐不快了。因此他说——
我们都应该吃药,药是医我们的祖先。药药药,吃在嘴里才放心。比如说我们,我们都需要治病。为了让人们觉醒,必须一遍一遍地观赏西游记,看唐僧怎么说,孙悟空怎么说,那只猴子不寻常。五行山下,人们在山上谈恋爱、跑步、听音乐,但有谁曾想到石猴如同抒情歌曲一般的悲哀。每天早上起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你说,是吃药。日复一日地吃药,很多很多。就像猪吃猪食一样。为了让别人多吃,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选择了缄默,就像天空,不愿回答大地的疑问。可是,可是我们都曾经是热血男儿,我们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还是败走麦城。啊,天空蔚蓝,土地橙黄,万物资始,云行雨施。人却在积少成多地浪费自己的生命。
老人嘿嘿地笑了,一只手叉在腰间,一只手指着前方。迈出一条腿时候发现裤子掉脱了,提起来。他指着自己说,一只患了破伤风的蚊子,就这么叮着。就像炊烟叮咬着屋顶。没错,你说他们都怀揣着狗屎,可那曾经是梦想。你举起酒杯,朝自己的天灵盖砸去。不要放弃浪人,不要放弃傻瓜,不要放弃人群。雪最终会落下来的。躺在沙滩上的一排尸骨,这就是你,这就是我,这就是我们。开着宝马的那人,躺在床上酣睡的那人,吃着意大利面的那人,劳心使力鸠形鹄面的那人,我必将使你们沉沦,而后奋起。我是人间的救世主。信我的,必得永生。
听着这一席话,冯慢自觉胜读过十年的书籍,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亮。为了更清楚地聆听老人的话语,他将身子移过去,几乎贴在老人身上,像一张图画。待到老人话音刚落,他便道,万万没想到厕所中竟有此人。我情愿一头撞在梦乡里。师傅,你是我的师傅。我枉做了许多年的人,原来都是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有时候同时有四五个无一起说话。一个说,看他的脚;一个说,美丽的花朵里藏着太阳;一个说,爱一个人就是伤害一个人……很多时候我都不得安宁。我宁愿自己是一只草履虫,随他们怎么说,我在天花板上爬着爬着,一不小心掉下来,因为体重太轻而没有摔死。总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从前都是错的,大错特错。但发现了终归是好的,有的人一辈子都发现不了,就像乌龟翻不过身。不管怎么说,听到你的话太让我感动了,我的泪水差点代替了我的诉说。冯慢的语流很湍急,他顿顿,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你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不,你就是人类的灵魂。我听过嗑瓜子的声音,听过公鸡打鸣母鸡下蛋的声音,听过京剧越剧昆曲,却唯独没听过你的智慧。他郑重其事地和老人握手。老人接过他的手,附在他耳朵上说——
我有个女儿,她叫林黛玉,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老人摆出一副皇帝将传国玉玺赠给太子的架势。不过你必须说你不做贾宝玉,你必须带兵攻占黑山头。老人指着成人教育中心的那个方向说,为我们的兄弟报仇雪恨。想当初我岳飞精忠报国,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可恨秦侩那小子,不然我直捣黄龙。二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说着他要往蹲坑里跳。冯慢急忙拦住,说,不要往火坑里跳哪,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是我的奶与蜜,是我的电与光,是我的恒河。老人一只手朝后直着,一只手捋着自己下巴上稀疏的胡须。
这时进来一个人,他见两人贴在一起,撇撇嘴,径直去小便池,窸窸窣窣地撒起尿来。你听,甘霖降落的声音。大旱三年的城池终于有救了。冯慢说。他拉紧老人干瘦如枯柴的手,来回摇晃着,像是荡秋千。你听哪,我们有救了。如厕的人见状急忙系紧腰带,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去,大叫,疯子啊,有疯子。
老人用嘴唇亲了一口冯慢的额头,然后张开臂膀说,额尔古纳河,我是你的右岸。冯慢抱住老人的身躯,说,我会带你离开的。他转过身,背着老人走出厕所,在路边停下来,叫了一辆出租车,和老人一起上车,对司机说,去所有你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