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年少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我喜欢庄稼带露,喜欢麦浪青青,喜欢来来去去的道路和潺潺流淌的河水。
我喜欢蛙声一片,喜欢麻雀乱飞,喜欢狗吠鸡鸣,喜欢炊烟袅袅,喜欢清风两袖的人们脸上纯粹坦荡的微笑。
我喜欢一群蚂蚁,喜欢一树梨花,喜欢一本旧书,喜欢一片落叶,喜欢一个姑娘,喜欢一座孤坟,喜欢呆呆看着桥头白云一样飘过的老人。
我喜欢将一朵牡丹花上的蜜蜂赶到另一朵牡丹花上,我喜欢将一条沟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沟渠,我相信我的每一种行为都充满意义且不同寻常。
有时候,我会花一下午功夫——烈日当头出发,闷头干到黄昏——将一丘跟我无冤无仇的土包铲平,或是在一块平地上无缘无故挖一个大坑。
我就想啊,我怎么舍得辜负一把好锄头?我不能容忍锄头在我肩头,白白生锈。
一个遛达在如此大好河山里的生物,再搭上一把好锄头,一个好姑娘,一栋大房子,一圈好牲口,让它们陪你虚度一辈子,想想都难为情。
当然,在我使唤坏了,也许是弄丢了好几把锄头之后,也会想起村里老掉的一些男女:也没见他们干出什么伟大的事情,却把自己使唤成这幅德行,牙也没了,腰也弯了,骨头也朽了,眼睛也乌漆麻黑看不见了,好比下了一局臭棋,四面楚歌,惨不忍睹,不晓得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一段时间之后,再经过那些我带着锄头御驾亲征的地方,就会发现那些收拾过的土地,有了一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坡上的杂草谦卑了,跟平地上的草和平共处,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过的那个大坑里,竟然繁华出来一大窝子绿意,呵呵,我居然让这片土地又多出来一个肚脐。
那时那刻,我内心的激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与命运——就因为那么几锄头,这片土地的某个部分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
每个夏日都落到土丘上的雨,从此再也找不到这个土丘。每个冬天也都会有一些雪花,要迟落地一小会了——因为我用锄头挖过的这个坑,拉伸了天和地的距离。
对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一只虫子,这变化那可是翻天覆地的啊。有些虫子,穷一生之功也走不了几米,可是我在它的领地,随便来那么几锄头,它就会永远迷失。
对。在我最好的年纪,我就是这么活的。扛一把锄头,像野鹤闲云,在村外的野地上闲逛。
那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去的地方——我讨厌在路上遛达——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就挖两锄。
荒野不是谁的,野草没有名字,就那么胡乱的长着,我也胡乱的生活着,找不到什么值得一干的大事情。
可是后来我慢慢就觉得,这些东西好土好无聊啊。
我站在山里的围墙向外张望,就感觉那外面的世界哪,就像一匹好看的母驴,我看着看着就发情了,想要立刻扑过去,我要跟这匹好看的母驴纠缠到底。
当初来这座城,我拍着胸脯答应橘子,一定帮他问明白一件事情:一头猪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活到老,不用老是担心会被人宰掉?
我替他问过不少人,没一个愿意理我。其实我自家也琢磨过好多回了,遗憾实在太笨,一直没琢磨明白。
现在想起,还是难过。也不知道橘子临死前有没有咬牙切齿怨恨我,有没有声嘶力竭控诉我,他是有理由怨恨我的呀,是的,他应该控诉——如此致命的事情,竟然托付给我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是我辜负了他。
离开家的那一年春天,我陪父亲去镇上买猪。去得稍微晚了一些,只有一个老人守在那里,猪栏里只剩一头猪了。睡得很香,像个橘子。
他或许并没意识到自己就要被卖掉。简单交谈过后,老人摇摇猪栏,猪就醒了。懵懵懂懂看着我们,不晓得到底该怎么招呼我们。
后来他就跟我们走了,也没过多介绍自己。我在前面带路,他跟在我身后,我们都无语,就像两兄弟,父亲用竹棍撵着我们,一路上没停息,就这么到家了。
这猪到我们家以后,该吃吃,该睡睡,从不淘气,特别规矩,不像是一头有什么大志向的猪。我习惯叫他橘子。
临走那天早上,我摸橘子的背脊,他抬头看看我,像有话要说,不晓得什么原因,又给憋回去了。但后来他还是忍不住跟我说了,要我帮他打听打听:一头猪到底要怎么样才可以活到老,不用老是担心会被人宰掉?
橘子后来就被宰掉了——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打听明白啊——不晓得那些吃他肉的人们,有没有吃出来曾经被辜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