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中的微型小说(三)

肖旭

《聊斋志异》中比六朝志怪文笔精妙,写法多变的微型小说

如果就作品字数而言,远古的神话传说,志怪、志人小说,包括后来的笔记小说,虽也篇幅短小,属“微型”,但多“丛残小语”,形同短制,实属单纯记录,情节单一,叙述平板。这是早期小说结构简单的表现。人们知道,现代微型小说注重艺术构思,更讲求思想立意和形象表现,这是小说高度发展的产物,是一大变化。在这个由低向高的发展过程中,《聊斋志异》有着独特的地位,它把微型小说的构思方法和结构艺术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有了新的创造,把六朝志怪和唐传奇写法结合了起来,兼二体之特长,对志怪虽属“闻则命笔”,但却能在“粗陈梗概”外,注重人物的刻画、创造;虽“易调改弦”但已不同于委曲详尽的传奇体制。《聊斋志异》与唐传奇、白话小说相比,可以说后者比较重视故事的首尾,愈曲折愈好。但他们不大讲求思想结构,不大讲求形象与思想的关系。作者对故事孜孜以求,往往胜过对思想的开发。二者的构思重心是不同的,唐传奇、白话小说,往往情节大于人物,形象大于思想,而《聊斋志异》则重视思想的艺术表现,讲求思想结构。这是对微型小说结构的革新和创造,与现代微型小说相比,毫不逊色。

当代一些中外专家、评论家对微型小说都曾作过精辟的、令人信服的论述,美国著名评论家罗伯特认为:“小小说有三大特点,立意奇特,结尾出人意料,情节完整。”欧·亨利则强调“立意新颖,结构严密,结尾惊奇。”日本东京大学教授进藤纯孝《关于星期一的一分钟小说》肯定写道:“一新颖的想象,二完整的结构,三意外的结尾。”尽管他们表述方法不尽相同,但都抓住了微型小说的主要特征“立意、结构、结尾”等问题。我们不妨按照这些特点、要求对《聊斋志异》作些衡量、探讨。

注重立意,结构维新,追求思想的艺术表现,是《聊斋志异》中微型小说的一大特点。一大批结构精辟的作品艺术价值很高,是《聊斋志异》中的精萃。《死僧》136字,写一个被强盗杀了的僧,其灵魂进入佛殿,“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这是为什么?原来佛头里藏着他素日积攒下的“三十余金”。我们看号称六根清净的人,却“财连于命”,他“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僧人生前一字未露,没有描写他如何攒钱、藏金,没有写他如何被杀,也没写他长相、性情;重点是写死后的种种“行状”:“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写云游道士在僧房投宿所见,也是没头没尾。这奇特的形式,简单的情节和形象结构,就把僧人生前留下的大段空白,让读者去联想。其妙在于不写其生,而写其死,不写其人,而写其魂,写僧被杀后的幽灵不卑不亢,不怨不怒。写死后恋财,比生前爱钱更有表现力,让死了的继续生前的追求和爱好,“死而不已”,在他心目中钱重于命。这就把个爱财胜过爱命、贪且悭的吝啬鬼暴露得淋漓尽致。用死后这种状态映衬生前的为人、秉性,用灵魂映照活人的某种精神本质特征,使情节更集中,立意可谓奇特而新颖,构思之精、之妙亦见矣。

《司训》210字,也是一篇没头没尾的文章,只写某个教官耳聋。平时只靠一个狐狸为他传话,在一起五、六年。后狐狸临别对他说,你和傀儡一样,五官俱废,不如早早离开。可他恋着高官厚禄,舍不得离开;他的上司学使也不打算用他,他请求再缓缓。一次众教官聚在学使那里,其它人都进了“关说”,唯独他没有。学使问他为什么没有呈进?他听不见,不解其意。后“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他明白了。正好靴中有亲戚卖房的“伪器”,他拿出边递边说“有八百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惹得“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被罢了官。他没有“呈进”,那怎么得免呢?这是一篇为了讥讽“恋禄”之心和“关说”之风而精心设计的小巧玲珑之作。乍看只觉教官好笑,细想更觉学使无耻,公开索贿更卑鄙。但明伦评说:“教官代售房中伪器,可称称职;学使问要关说其丑秽更有甚于索此物者。”

《祝翁》写济阳祝村有一老者,50多岁死了,临死还惦着老伴“抛汝一副老皮骨在儿辈手,寒热仰人,亦无复生趣,不如从我去。”他活了,要携老伴一块去。妻开始不信,在祝翁再三劝说下,同意了,两人“双双挺卧”“并死”,造成死亡奇观。有人说这是“殉夫”,实际与殉夫无关,这是以浪漫主义手法映照出老年人的愿望心理,他唯恐老妻留下,孤零无依靠,落在儿辈手里寒热仰人,衣食乞人;若无孝子顺妇,活受折磨那就惨了。这里写翁媪一块死,含有说不尽的言外之意。而且把他写的全无悲伤,“并枕僵卧”“媪笑容忽敛,又渐而两眸俱合,久之无声。”这就写出了当时的世态。这种死法不一定存在,但老夫妻相从而死的却不乏其人。现实生活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当年也没了的事例不少见。“老伴老伴”,老了更需伴侣,“伴”没了往往会导致另一半郁闷而死。这有一定道理。作者抓住这一生活横断面,加以概括,不仅丰富了形象,也突出了主题。以上可称之为以目窥豹,一目传神的横切佳作。

在志怪体小说中,有一部分是写现实中的人,主要情节是实实在在的人生社会,目的为了突出人物的某种精神,生活的某种本质,作者的某种理想。(《农妇》《某乙》等,还有表现高超技艺的《保住》《杨干聪》等,)这类作品不仅记“人事”,有的还吸收了志人小说的描写特点,刻画人物细腻深刻。《狂生》篇241字,写济宁有个狂妄的书生,家贫如洗,但很爱喝酒,并且结识了新上任也特别善饮的刺史,两人成了酒肉朋友。“生恃其狎”,仗着这种关系,有时在刺史面前替打官司人说说情,常吃点贿赂。一次刺史在公堂有意羞辱了狂生,狂生就大闹公堂。刺史大怒要治他灭门之罪,可他却无门可灭。后被逐出墙垣,却因祸得福,朋友相助“买数尺地,购斗室”。从此狂生那“狂”劲也没了,因他有门可灭了。作者借“贫贱骄人”的事实,揭露抨击了封建制度和封建官僚迫害知识分子的专横残暴;同时对知识分子身上残存的疾病也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抓住一个富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断来说明一个问题或表现比它本身广阔得多,也复杂得多的社会现象。”(茅盾:《试谈短篇小说》)这不能不说是以小见大,以少胜多,言近旨远,寄托遥深了。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以现实人生为内容的描写中,往往在一些环节上杂以灵怪志异,僧道之术,在平淡的叙述中,安排上具有艺术表现爆发力的出奇制胜的人、事、情节,构成幻想与现实的联系。“通过幻觉,产生一种更高更真实的假象。”(歌德语)使人物精神,现实本质和理想一下子突现出来。《盗户》写顺治初年山东南部爆发了农民起义,声势很大,“十人而七盗”,参加者非常多。后来受招抚,这些参加过起义的人被称为“盗户”。到这里来的官吏普遍怕这些人;凡没参加的称“良民”。良民与盗户打官司,则曲意偏袒盗户,怕他们再叛乱。这样,打官司来的都争先说自己是盗户,成了一种怪事。文章结尾笔锋一转进入幻境,县令女儿被狐狸迷住了,请道土来捉,狐入瓶用火烤,狐在瓶中大呼“我盗户也”。如飞来峰从天外飞来,使平淡具有爆发力。把官宰畏盗,软弱无能的本质表现得又生动又巧妙,县令不敢治“盗”只会殃民,刻画得入骨三分。《博兴女》120字写某势豪偶见平民王某的女儿长得漂亮,便抢回家,因逼淫未遂,就将民女缢死,并以石系尸“沉入门外深渊”。王某寻女不得,正无计可施时,“霹雷一声,龙下攫豪首而去!”天睛女尸从深渊中浮出,“一手捉人头,审视,则豪头也。”民女枉死连尸体都不见,这不正是人吃人的社会的真实反映吗?王女变龙将势豪头颅扭下的情节纯属幻化,这种形式虽属荒诞,可它却昭示惩恶扬善的寓意。

蒲松龄不仅如此,他还把花妖狐魅写得使读者“忘为异类”并“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应该说这是蒲氏对志怪体制的一大发展。《赵城虎》写虎把七十岁老妪的独生儿子吃掉,老虎知错悔改,将功赎罪的故事。作者不具体写虎如何吃掉老妪之子,而写“妪悲痛,几不欲活”。向县衙告状,甚至“号啕不能制止,”以及隶皂承命拘虎不得而“受仗数百”。用渲染虎吃人的后果引虎悔过,致使虎自己前来,“帖耳受缚”,并接受了承担抚养老妪的义务。它不断叼物品财宝,使老妪满足需求,甚而“奉养过子”。不仅如此,还在“情”字上下功夫,写虎“时卧檐下,竞日不去”。当老妪死时,它又“吼于堂中”。邻人埋葬老妪后,它还上坟“嗥鸣”。简直像孝子奔丧。真可谓孝义之虎。同是写虎的作品,有的取其残暴的特性,针贬贪官(《梦狼》),有的借其凶猛吃人的特点,让老虎吞噬势豪的头颅(《向杲》),有的则取其刚勇的品格,对为母治病的医生尽卫护之责(《二班》)。总之,作者是用感人的文字,写“异类”“多具人情,和易可亲。”有的花妖狐魅写的比人还可爱,而且通人情,讲道理,不忘恩负义,不暗中害人。《绿衣女》写她被大蜘蛛击伤,现出绿蜂原形,在“奄然将毙”时,为情人于生所救。“苏移时,始能行步,徐登砚池,自以身投墨汁,出伏几上,走作'谢’字,频展双翼,已而穿窗而去。”这是一连串的形体动作描写,虽然没说一句话,可所走的一个“谢”字却胜似干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这里有说不完的情,表不尽的义,有对爱情的慰藉,有对惜别的忍痛,有深沉的感激,有无穷的相思,余味无穷。《潍水狐》写秦中一老翁是狐,后知有冰火之难便迁至山东潍。人们得知他是狐都来与他交朋友,他谦恭,感情溶洽。在交往中唯独不见县令,其原因“彼前身为驴,今虽俨然民上,乃饮糙而亦醉也。”“仆固异类,羞与为伍。”这就衬托出了县令卑下的人格及贪婪虐民的本质。狐的美德,人的丑行昭然若揭。明颂友谊,暗讽邑令。读后大彻大悟大快,倍觉构思巧妙、新奇,确有点睛之妙,点铁成金之功。《雨钱》《象》和两篇《义犬》也是写人与动物之间的情义的。除此还写了动物之间的情义,也颇为动人。《义鼠》篇119字,写两鼠出洞一鼠为蛇吞吃,另一个相救,着重表鼠死生不相负的情义。作者省略过程,紧紧抓住鼠之特点。弱小不是蛇的对手来写。当蛇吞掉一个后,另一个愤怒以极,“瞪目如椒,似甚恨怒”,尽管如此,“仍遥望不敢近前。”怎样与蛇相斗?”当“蛇果腹,婉蜒入穴,方将过半时,鼠奔来,力咬其尾,”迫使蛇退出穴;等蛇再“入穴”,“鼠又来,嚼如前状,”如是多次,蛇只好“吐死鼠于地上。”尔后“鼠来嗅之,啾啾如悼息,衔之而去。”情义之深,跃然纸上。鼠之“义”与忠义智勇的结合更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这是人性、鼠性的结合体,它“瞪眼如椒”,身体“便捷”,可以“漱然遁去”“啾啾”之声等,均是老鼠之特征和自然属性,这里作者向我们展示的是人化了的动物世界。小鼠的复仇意志和以弱胜强的经验,对我们不无启发。再如《禽侠》《鸿》等。

请注意,这里写的神鬼灵精、花妖狐魅,要达到什么目的?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以传“奇”而取胜这是一个方面;但更主要的是深入思考,上下求索,追求理想的表现。在这些“异类”身上,并不突出物的属性特征,而是把他们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来写,是按照现实生活的样子来摹仿各种人性、人情;它们不仅具有普通人的形体、外貌、阅历,而且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鲜明的个性特征。由此可见,与志怪小说一味的“侈陈使异”,“诞而不情”大不一样了。这里是言诞而理真,说鬼狐以人事论次,百物之性情说也。说得极圆,不出情理之外;说得极巧,恰在人人意愿之中,它是以特殊形象来反映人的性情,人的灵魂,是“美妙的虚构里隐藏着的真实。”(《聊斋志异》稿本无名氏甲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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