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晰的图像,模糊的死亡

罗伯特·卡帕:诺曼底美军登陆 Robert Capa: Landing of the Amer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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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平常想要的,不就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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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淳刚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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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经典的照片都是清晰的;你拍下的照片大多也是清晰的。清晰-模糊,这是摄影中永远的二元对立,清晰高高在上,模糊退而求其次。对我们来说,清晰是正常的,理智的,而模糊是偶然的,可能的。

从解构哲学的观点来看,所有的二元对立都是历史的、约定俗成的,并没有绝对的逻辑基础,所以完全可以颠倒过来,去多拍迷糊晃动的照片。摄影史的发展正是如此。当摄影逐渐摆脱了早期的科学主义、客观纪实主义,就出现了大量模糊的照片。罗伯特·卡帕,深受卡帕影响的威廉·克莱因,深受克莱因影响的日本“挑衅”团体成员中平卓马、森山大道,还有东松照明,塞尔吉奥·拉莱,马克·科恩,以及女摄影师弗兰瑟斯卡·伍德曼,南·戈尔丁,都拍摄了很多经典的模糊照片。“精神病摄影大师”米罗斯拉夫·提奇街拍、偷拍的女子,大多数照片也是模糊的。摄影的真实早已不是客观对应的真实,而是摄影本身的真实。人类看到的事物不只是清晰的,也是模糊的,模糊中有清晰,清晰中有模糊。

威廉·克莱因 纽约 William Klein:Girl Dancing in Brooklyn,

但模糊的历史几近于无。虽然摄影史上很多大师都明白模糊的重要性,也多有尝试,但就根本而言,模糊始终是其次,清晰为上,模糊为下。当罗伯特·卡帕拍摄那些最终模糊了的战争场面,他几乎来不及思考,就按下了快门。当克莱因在纽约街头拍摄下动感模糊的影像,他只是在反映自己心中狂躁的纽约,感觉有趣。当中平卓马、森山大道比克莱因更甚地去拍摄那些模糊晃动的街头照片,他们在意的是主体意识,反叛的真实,而非将模糊提升到一种摄影的根本认识。回到开头的话:大多数经典都是清晰的;你拍下的照片大多也是清晰的。

简单来说,摄影的复制功能使得清晰成为图像的本质之一。但相机是人的发明,清晰是人类思维的根本特征,笛卡尔、胡塞尔都将思维的清晰和明证作为人类先验思想的基础或前提。清晰和明证,这正是生活的根本特征,否则人类将陷入绝望,无法继续前进。所以,将清晰作为图像的本质并非单纯由相机或摄影决定,而是由人的思维甚至行为的根本特征来决定的。虽然自尼采之后,人类的精神分析学说已有了很大发展,但清晰依然是摄影师潜意识中的第一要务,模糊更多是作为一种差异化的、偶尔为之的、短期创作的可能性。中平卓马后期以植物图鉴的方式拍摄清晰、局部的画面,完全放弃了早期主观的晃动模糊,这再次证明,他在意的是世界的真实,而非模糊本身。但观看之道,没有了模糊,也就没有了界限。

中平卓马 《为了该有的语言》 Takuma Nakahira: 'For a Language to

无论如何,我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拍下很多清晰的照片,就像说意义清晰的话,做目标明确的事,像医生一样需要轨迹清晰的心电图。然而,越是清晰的图像,离世界的混沌越远,离生活的湍流越远。这个世界是动态的,人类的精神、行为也是动态的。真相,并不见得总是清晰的,意义也并不总是清晰的。本雅明所说的灵光,正是清晰的图像和清晰的意义之外的东西。在可能的情况下,模糊反倒更有灵光,模糊为上,清晰为下,就如沉默也会大于言说。

而模糊是什么呢?图像的模糊是什么呢?模糊,是看的受挫和耽搁,是事物或世界消失的可能。是不解,是疑问,甚至是害怕、恐惧。眼睛近视的人摘掉眼镜眼前一片模糊,就很不适。病中的人视力模糊也是一样。被泪水或某种剧烈的痛苦模糊了的眼睛更甚。而死亡,正像艾米莉·狄金森在诗中写到的那样,是一个视觉渐渐模糊、知觉渐渐失去的过程。

森山大道 《摄影啊再见》,新版 Daido Moriyama:Bye, bye photograph

摄影中的模糊或模糊的摄影是始终存在的。这不只是一个技术或美学问题。模糊与清晰,如同沉默与言说,一起表明了人类视觉、知觉、记忆和认识的关联。

然而,模糊本身是一个难题。图像的模糊和意义的模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有时是模糊的,有时并不模糊。模糊的图像也可能毫无意义,就像清晰的图像毫无意义一样。但首先有图像,其次才有意义。模糊的图像在存在的意义上和清晰的图像是等同的。

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人真正理解摄影的模糊。没有一个人终其一生去拍模糊的照片。没有人建立摄影的模糊学。这些从摄影史中挑出来的摄影家和他们的作品,构成了一条还不够模糊的线索。模糊,其实是一种看似非常态的常态。我们平常想要的,不就是一张模糊的照片吗?过于清晰的照片,它在它的存在中其实是模糊的,这正是可能的生活和必然的死亡。

米罗斯拉夫·提奇 Miroslav Tichý

事物给予我们视觉的轮廓大致是清晰的,但它的边缘始终模糊,消失在现象学的可能的背景之中。而在这个完全与我们不相称的世界中,以清晰的思维去思考模糊,最终是不可思考的,就像所有对死亡的思考都是徒劳的。拍摄模糊的照片,恰恰能挺身介入现实的混沌。

摄影是最表面也最为深刻的复制性艺术。清晰的图像隐藏着模糊的死亡。一个人的形象仿佛总是清晰的。但其实,哪怕她是你最爱的人,她也永远是模糊的。

弗兰瑟斯卡·伍德曼 Francesca Wood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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