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教授颜真卿讲座视频观后
瓜瓜君按:本文是我的一位叫作富贵的朋友写的。这几天,网上流传的批评孙鹤教授的文章,大都针对其念错“刾史”而发。本文第一段也提到这点,后面则是针对完整版的孙教授讲《祭侄文稿》的视频,列出了孙教授在二十八分钟讲课中的九个问题,并一一加以批驳。这些问题中的大多数,我还没有在其他网文中看到过。也就是说,孙教授的“刾史”的错误,容易被人看出,但其文史知识上的错误,以及逻辑上的混乱,却需要一定的学术水平,才能够发现。本文4200多字,有理有据,全无废话,大别于那些逞口舌之快的怒文,希望读者有耐心读完。
网络时代,几天时间就可以让一个素人迅速成为家喻户晓的话题人物,俗称网红。网红成名的原因千差万别,有的因为美而红,有的因为丑而红;有的因为敢做而红,有的因为敢说而红。孙鹤教授就因为流传在网上的一段话,成为近期的热门网络人物。无论你出圈、进圈,恐怕都难免在公众号、朋友圈上听闻过孙鹤教授那段关于“刾史”的言论。视频不长,我在不同场合反复看了几遍,从她说话的逻辑与措辞判断,她确实说错了。颜真卿将“刺史”写成“刾史”并没有错,“刺”“刾”本来就是一个字,只是写法有别。颜真卿的其他碑帖里也有将“刺史”写成“刾史”的情况,而且从汉代到唐代几百年的时间里类似的用例比比皆是。我们可以说“刾”是“刺”的异体字,但肯定不能说是错字,更不能说颜真卿自己都不知道写错了字。
可是,回头想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学问再大认识也有盲区,一旦碰到自己不熟悉领域,又不得不发表意见,出错在所难免。我自己曾因为疏忽,在重要场合说错过话。我也曾见过一些大学者、大教授出过类似的纰漏。学问有缺陷,那以后就多读书;心思不细密,那以后就多加小心。反正错了就正视,如果能以此警示自己,那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当然,能有如此想法,是因为我一直愿意相信孙鹤教授是无心之失,可是,当看完她讲《祭侄文稿》的完整视频以后,我彻底否定了之前的想法。视频里孙教授讲得很细,从《祭侄文稿》的第一句开始逐句讲解,包括字词的解释、文意的梳理、历史背景的补充,等等。令人吃惊的是,就在这不到三十分钟的视频里,竟然出现了不少错误,其中有些错得实在离谱。且不论关于“刾史”的论断,就是以下诸点也足以令人乍舌。
孙教授说,“清酌庶羞”中的庶羞是几碟食物。庶羞的庶字是品类繁多的意思,庶羞本义指的是多种美食,用在祭文里是为了显示祭奠逝者的庄重。将之解释成几碟食物于本义、于文义恐怕都不太妥当。
孙教授说,颜季明的赞善大夫是在平定了叛军之后朝廷追加的一个称号。颜季明在天宝十五年(756)二月遇难,死后尸骨被草草掩埋。此后河北之地长期在安史乱军的掌控下,直到至德二年(757)冬天广平王收复东西二京(长安与洛阳),史思明短暂归顺朝廷,黄河以北地区才得以暂时恢复与朝廷的交通。当时颜真卿正在做蒲州刺史,趁此机会派便颜泉明去常山郡寻访颜季明的骸骨,并且带回长安重新安葬。乾元元年(758)五月,朝廷下诏追赠颜杲卿为太子太保,大概同时,也追赠颜季明为赞善大夫。颜季明被追赠为赞善大夫的时候,虽然安禄山已死,但是其子安庆绪继续领导叛军与朝廷对峙,而且实力仍然不可小觑。安史之乱从天宝十四年(755)开始,前后持续数年,直至宝应元年(762)才被彻底平定。颜季明被追封的时候叛乱仍在持续,说此时是平定了叛军之后显然是不够严谨的。
孙教授说,宗庙瑚琏,瑚琏是什么呢?瑚琏是一种玉啊!形容颜季明品性又好,又有光华,又有德行。我们知道,瑚、琏两个字都从“玉”。见字念半边,孙教授或是因此将瑚琏解释成一种玉。可是,瑚琏偏偏不是一种玉,而是用来盛粟稷的礼器,功能跟簋簠类似。《论语》里记载,子贡问孔子,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孔子说他像宗庙里的瑚琏。在孔子看来,子贡虽然不是全才,但仍是可宝贵的人才。后来人们便用瑚琏来比喻治国安邦之才。所以,宗庙瑚琏不是形容颜季明的德行,而是强调他的才能。另外,孙教授对宗庙的解释也有望文生义的嫌疑,她说宗就是祖先的意思。《说文解字》:“宗,尊,祖庙也。”宗篆书的字形像是宫室下面放着神主,本义就是祖庙,宗庙乃是同义并列词组。
孙教授说,阶庭兰玉应该解释为庭兰玉阶,庭兰是庭院里的兰树,玉阶是玉做的阶梯。阶庭兰玉本是一句出自《世说新语》的语典,谢安问子侄:“后辈的事同长辈有什么关系呢,而长辈们却一心想要他们好?”众人沉默,只有谢玄回答道:“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於阶庭耳。”意思是说,好像芝兰玉树,谁不希望它们生在自家的庭院里啊?芝兰是芝(同“芷”)与兰的合称,它们都是香草的名字。屈原常用芝兰一类的香草来比喻贤人君子,后人因袭,于是文学作品中便有了一类具有特定涵义的香草意象。玉树是珍宝美玉制作的树。总之,芝兰玉树要么是美好的东西,要么是珍贵的东西。因此,谢玄用它们来比喻家族中优秀的子弟。
孙教授解释“尔父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说,常山郡、平原郡这两个地方在河北之地,平原是河南的新乡一带,而常山是在今天的山西。您都说了常山和平原在河北之地,河南为啥叫河南啊,就是在黄河之南啊!平原怎么可能在“河”南!黄河由北向南将陕西与山西分开,山西在右边,所以今天的山西地区在唐代又被称为河东。常山郡既然是河北之地,怎么会无端端又跑到河东凑热闹呢!孙教授的依据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就通行的史书而言,平原、常山绝无可能在孙教授所说的那两个地方。平原郡治在安德,就是今天的山东德州陵城区(2014年前为陵县)一带,常山郡治在真定,就是今天河北的正定一带。它们都在黄河以北,在唐代同属河北道,是名副其实的河北之地。安禄山在范阳(今北京市西南)造反,两个地方对于安禄山来说都是大后方,颜杲卿、颜真卿二人在那里联兵反抗,可以说是在安禄山的后院放了把火。此时安禄山已经率军攻破洛阳,正准备向潼关进攻,听到消息,也不得不派史思明等人回军围攻他们。如果平原、常山不在河北靠近安禄山老巢的地方,他干嘛那么紧张,费老大劲回击他们两兄弟。另外,孙教授讲常山的时候,还举了孙子兵法中常山之蛇的例子,意图说明常山的重要。可是,孙子说常山之蛇是为了说明用兵,重点在蛇,不在常山,常山之蛇与常山战略地位之间根本就没有逻辑关联。况且,孙子所说的常山压根儿就不能等同于颜杲卿所守的常山。孙子说的常山就是恒山,因为避汉文帝刘恒的名讳,西汉时改成常山。常山之蛇就是恒山上的蛇。而颜杲卿所守的是常山郡,据史书记载,常山郡本名为恒山郡,因恒山而得名,西汉时因避汉文帝刘恒的讳,改恒山郡为常山郡,中间几次易名,在唐玄宗天宝初年又改回常山郡。所以,孙子说的常山是山,而颜杲卿守的常山是唐代的一个郡,虽然名字上有渊源关系,但绝不是一个地方。
孙教授说解释“尔既归止,爰开土门”说,颜季明传送情报回来的时候,恰恰逢到一个军事上不利的局面(原话说不通,略有梳理、改动),就是土门这个地方呢打开了,被冲破了。孙教授这个解释简直是南辕北辙。土门是土门口,也就是井陉口,是当时重要的军事要塞。安史之乱爆发后,安禄山在河北几乎没有遇到有力抵抗,在占领常山郡之后,便派蒋钦凑等人率五千部众把守地处平原郡西南的土门。颜杲卿当时佯装归服安禄山,却暗中用计杀了土门守将蒋钦凑,瓦解了叛军对土门的防守。如此一来,唐军便可以从西部进入河北境内切断叛军与后方的联系,届时安史乱军便会成为一路深入险境的孤军。因此,土门一破,河北士气大振,有十七个原先叛降安禄山的郡又重新归顺朝廷,颜氏兄弟一度聚集兵马二十余万。所以,“爰开土门”不仅不是不利局面,还是一个天大的有利局面。就是当时朝廷谋划失策,没利用好,要是利用好,可能一举扭转战争双方的形势。孙教授接着解释“爰开土门,凶威大蹙”说,土门开了之后叛军的力量被冲散,本来这条路(冲破了叛军力量之后)是留给援军的,因此叛军看到土门被打开之后,他的凶威一下子被震慑,被突如其来战局的改变搞得不知所措。这段说解至少有以下几个问题,其一,一段话有一搭没一搭几乎没有叙事逻辑。其二,从她的描述看,颜杲卿似乎在土门与叛军在土门发生了激烈的战斗。然而并没有,颜杲卿用计擒杀土门守将之后,便收复了土门。至少史书既没记载激烈的战斗,也没记载乱军被冲散的场景。其三,既然没有正面交锋,叛军看到土门被打开,凶威一下子被震慑云云,自然就无从谈起。其四,安禄山听到土门失守的消息之后,慌乱一下想是有的,但肯定谈不上不知所措。因为人家马上就派史思明等人率军救火,很快又打破了常山郡。
孙教授解释“贼臣不救”说,应该来救援的军队没有及时到达,这些人被颜真卿非常痛恨地称为贼臣。贼臣是个政治色彩很重的词,在古代并不是可以随便用的,人家只是没能及时救援,怎么能骂人家贼臣呢?其实,这个“贼臣”并不是泛指没能及时救援的军队,而是特指太原节度使王承业。颜杲卿在收复土门之后,派其子颜泉明将所俘叛送往京师,路过太原(今山西太原),节度使王承业留下颜泉明等人,并隐匿颜杲卿所上表章,贪冒颜杲卿的功劳,另遣亲信赴京奏捷。后来叛军回师兵临平原城下,颜杲卿向王承业告急,王承业担心冒功受赏的事就此败露,故意拥兵不救。颜杲卿被围困于孤城之中,粮尽力竭之后被俘。颜真卿祭文里说的“贼臣不救,孤城围逼”指的就是此事,“贼臣”骂的当然是王承业。
孙教授说,在颜杲卿赴死之前,史思明问颜杲卿,你是我的部下,为什么要反叛我。可是审问颜杲卿的明明是安禄山啊!常山郡确实是史思明攻破的,但史思明占领常山后并没有立即杀害颜杲卿,而是将他押送到洛阳。安禄山在洛阳见到颜杲卿后,才有了那一段质问。读史书不免都会遗忘,记不清楚就再温习一下。如果只凭记忆里的片段将史实重组成一个新故事,那就是信口开河。
孙教授说,“天不悔祸”的意思是老天爷从来不为他做错的事有任何后悔。“天不悔祸”是一个语典,出自《左传·隐公十一年》:“若寡人得没于地,天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将之解释为:“谓天或者依礼撤回加于许之祸。”隐公十一年(前712)七月,鲁国联合齐、郑讨伐许国。攻占许国后,齐国要将许国土地让给鲁国,但是鲁隐公不愿接受。齐、鲁就把许国土地让给郑国。郑庄公接受后,派许国大夫百里帮助许叔主持许国国政,并对他说:攻打许国是上天降下的灾祸,只是假借我们的手实施罢了。如果上天依礼撤销对许国的灾祸,我宁可让许公再来掌管他的国家。于是后世形成了“天不悔祸”(有时又作“天未悔祸”)的习语,意思是上天不撤去所加的灾祸。虽然此处将“悔”释为“撤销”是从“悔”的本义“悔恨”引申出来的,但如果仍然将之释为“后悔”那就有点不合适了。
孙教授本是研究书法的教授,讲授书法才是当行本色。若是对《祭侄文稿》的艺术特色发一通高论,也未必会有把柄落得旁人说三道四。可是,她偏偏对着天下第二行书大谈文、史,结果逻辑混乱,常识缺失,态度不够严谨等诸种弊病都一一暴露出来。说真的,《祭侄文稿》并不容易读,里面既有今典,又有古典,即使是专业的文史学者一眼看去也未必全能读懂。只是受过基本学术训练的人都知道,不懂没关系,咱可以去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