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乔 | 抖音:日常生活的迷幻化

抖音:日常生活的迷幻化

赵乔

基本信息

摘要:迷幻是抖音短视频制作与传播主体情感呈现的特征,即强烈的表达欲望与表达的空洞无物。抖音就是一种迷幻的生产机制——主体行动、快乐然而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它使主体沉浸在当下。抖音的生产机制,实际上是一套娱乐编码,生成特定的娱乐方式,最终完成“无意义”内容的批量生产。抖音是时代精神状况的表征,其迷幻化即一种越来越无法辨认生活真实的状况:一方面是虚拟的异化,另一方面是真实的“超虚构化”。

作者简介: 赵乔,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博士研究生,哈尔滨师范大学传媒学院讲师。文章原刊:《文化研究》2019年第1期。本文不代表本平台的立场与观点。

抖音短视频,是国内首个音乐类短视频社交平台,在整个短视频行业发展势头良好的背景下,抖音表现尤为突出,2016年9月上线,抖音经历了火箭式崛起、爆炸式增长。2018年6月中旬,抖音平台首次对外公布了自己的用户数据:国内DAU(日活用户)突破1.5亿,MAU(月活用户)超过3亿。抖音在App商场的下载量始终名列前茅,主力用户群体不断向各个年龄层拓展、规模迅速扩大。2017年8月,抖音国际通用版本Tik Tok在海外上线(包括日本、泰国、越南、印度尼西亚、印度、德国等),显现出巨大的市场潜力。此外,主打“音乐社交”的抖音也在流行音乐垂直领域积极扩张版图,先后与多家唱片及词曲版权公司达成合作,并在平台内开启寻找“抖音音乐人”的活动,鼓励原创音乐人入驻抖音。

对于抖音爆红的原因,目前的研究已经形成了一些共识:作为短视频后起之秀能够博采众长,汲取其他短视频App优点,从产品设计看,操作简单又有很高的技术含量,交互界面设置、道具特效、风格玩法都有创新;从产品质量看,录制分享皆是高清视频配合高清音频,增加好感度;从营销推广看,明星效应、社交媒体传播、热门综艺加持等等多管齐下,如此等等,在此不一一赘述。然而抖音爆红背后的社会意识与文化生态,研究却不够丰富深入,本文即是从哲学、社会和文化的层面去探究人们为何热衷抖音,抖音又到底“抖”出了什么。

需要指出的是,就抖音UGC(用户生成内容)来说,有一些充满新意与趣味的原创作品,其后期剪辑制作也比较复杂,但以模仿性的同款视频为主,这是最为抖音受众所熟悉的,可以说是抖音的标志性特色。一般来说,有导流能量的职业音乐人创作示范性短视频(PGC,专业生成内容),在抖音平台上推广,形成跟风效应,从而在一个音频源之下诞生大量相似性短视频,本文关注的正是这类短视频,也唯有这样,对抖音的观察与探究才是令人信服的。

迷幻:抖音中的情感及其表达

抖音的短视频风格及其传播效应契合了斯拉沃热·齐泽克所发现的“迷幻”情境,何谓“迷幻”?这里有必要重温齐泽克对歌曲《江南Style》(演唱者:韩国歌手Psy)所作的分析,这首歌曲在2012年甫一发布,其魔性的旋律和标志性的骑马动作便迅速走红,成为人们竞相模仿的对象:

这首歌风靡了全球,驱使听者进入一种集体迷幻状态,数万人叫嚷着,以整齐划一的节奏跳起曲子里的骑马舞,其强烈的情感为早期披头士乐队所未见,这些使得Psy如同新时代的弥赛亚。就音乐来说,《江南Style》是糟透了的迷幻舞曲,其中充满了电脑合成的单调而机械化的旋律;《江南Style》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它以独特的方式,将集体迷幻与自我反讽结合在了一起。其中的歌词显然是对空虚无意义的江南风(名字来自首尔的一个时尚区)的嘲讽……但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在愚蠢的交响曲节奏中进入迷幻,并以纯粹模仿的方式参与其中;于是快闪族就开始在全世界各个角落模仿音乐视频中的场景。1

然而,歌曲中所蕴含的反讽意味在人们模仿的过程中被抽空了,演唱沦为无意义的重复。

在许多听者那里,这曲子有着令人作呕的吸引力,也就是说,他们“乐意讨厌它”,或者换个说法,听者恰恰享受着发现这个曲子是令人厌恶的这个过程,他们将其一遍遍反复播放,以便延长这种厌恶。在此,主体神驰般地屈从了愚蠢而猥亵的欢爽,从而陷入了拉康(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所谓的“驱力”之中;用更规范性的表述说,欣赏这个曲子形成了某种令人反感的私有仪式(就像闻自己的汗味儿,或用手指抠鼻子那样),这样的仪式在无意识中带来了强烈的满足感——当意识到它时,我们甚至无法停下来不去做它。2

齐泽克延续使用作为音乐类型的“迷幻”,定义了《江南Style》独特的传播方式——没有理性的、狂喜式的模仿。现如今,《江南Style》已经不再流行,然而这样一种音乐形式却开始时时刻刻充斥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十五秒一首,一首接着一首,“迷幻”氤氲不散——这就是抖音。从某种意义上说,抖音可视为《江南Style》的升级版,是《江南Style》的复数集合。进一步说,齐泽克对“迷幻”的界定依然有效,抖音短视频作为时下最受欢迎、受众最广的App之一,制作与传播主体情感呈现的特征即是“迷幻”,在无数的“同款”视频中凸显出强烈的表达欲望与表达的空洞无物。

就参与度而言,一条受追捧的抖音短视频,往往有数百万量级的参与度,而在同款视频中热度较高的短视频,点赞、评论和转发量十分可观,明星以及网红的点赞量经常都是百万以上。抖音中的流行时尚更迭极快,人们总是在跟风模仿更热门的视频,抖音UGC也主要是大量的模仿性视频,抖音自带“拍同款”的特殊功能,不同面孔的人们简单更换拍摄场景,使用抖音中相同的特效道具,重复相同的手势舞,表演相同的对口型,只有为了搞笑或卖萌的极致才稍加发挥演绎,导致看了很多却仿佛只看到了一条短视频。但是,刷抖音和拍抖音短视频的人却都乐此不疲,而且单调机械的抖音表演模板却悖论地拥有强大的召唤能力,使观者情不自禁地跟随抖音旋律动起来,并只有亲身实践拍摄“同款”才够过瘾。

就视听文本而言,最长十五秒的抖音短视频着意建构空间叙事。同类模仿性视频中,空间变换往往最具有视觉辨识性,空间提供了“我是谁”以及“我在哪”的视觉信息,最近兴起的“初恋舞”(首发视频的音频剪辑自林俊呈演唱的歌曲《东西》),有非常多的大学生在自己就读的学校取景拍摄,初恋、秋意、校园,几个意象的组合散发着怀旧的氛围。“初恋舞”迅速在抖音走红,不断上传的同款视频变成了共同校园记忆的展示,通过学校地标就可知悉短视频拍摄地。此外,通过空间中“有意味”的器物,也能够在限制性视角中象征性地暗示或炫耀生活方式。同类模仿性视频取消了时间叙事,因为叙事不再具有线性的逻辑和节奏的变化。抖音的音频制作部分属于原创,但取材现有流行歌曲的居多。短视频和音频都不超过十五秒,所以歌曲中最具听觉冲击力的或者最有画面感的部分就成了音频剪辑的最佳选择,这些部分情绪鲜明,但是情不知其所起,亦不知其所终。因为抖音,很多普通的歌曲变成了“神曲”。同类模仿性视频中,特效道具的使用具有本体性地位,如果说媒介是人的延伸,那么特效道具就是视听文本的延伸。抖音是今日头条的孵化产品,有着先天的技术优势,特效道具格外给力,数量多、创意足、更新快,比较特别的是,有“摘星星”“微笑天晴”等特效道具的短视频是无法将其剥离出去的,因为视觉与听觉恰恰都是围绕特效道具构造的,没有这类特效道具,也就没有了视听文本。同类模仿性视频达成了“一个人的狂欢”与“一群人的孤单”的共同呈现,换言之,同一款短视频,可以一个人独自拍摄,获得美颜拍照的加倍快感,有人甚至选择在城市繁华地带拍摄,对着三脚架上的手机手舞足蹈;抖音也可以一群人一起玩,即使是彼此不相识的一群人,抖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缓解社交尴尬的新媒介。有一条点赞量几万的短视频(抖音号:595518540)中,竟然是一客车的人整齐划一地做手势,当然几款手势都是非常容易学会的。

抖音短视频中的共同呈现,无意中契合了尼古拉斯·米尔佐夫发现的视觉“互视性”,即无数的图像却都千篇一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同一种凝视世界的眼光的结果。换言之,意义丰富的世界在图像中被取消了丰富性,成了同质的表达。互相指涉的短视频共同造就了视像奇观,而这种视像奇观的主体群体则充满吊诡:无比丰富的主体却没有主体性,无比丰沛的情感却没有客体。刷过每一条抖音短视频就有一张或多张新鲜面孔,有明星、网红,也有普通人,有小孩、学生、成年人,也有老人,有上班族,也有游客……我们不能够记住某一张具体的面孔,因为他们满溢的表达欲望付诸抖音早已为其准备好的表达模板,他们已经沦为各种抖音“同款”的载体,他们是没有历史的、没有故事的、没有性格的、没有爱憎的,简言之没有主体性的主体群体。抖音中的表达模板,使人无须思考、即刻欢乐,不妨简单举例来看,比如,跟随动感音乐的节奏疯狂重复甩头、比心、开花的动作,做出制造人工“鬼畜”效果,或者按照歌词中字的谐音比画动作,联想度越高越好;或者借助摘星星的特效道具(伸手即可感应)“摘下星星给你,摘下月亮给你,摘下太阳给你,你想要我都给你”(首发视频的音频剪辑自艾热、李佳隆合唱的歌曲《星球坠落》);或者“戴上”特效道具中的兔耳朵,跟随音频对口型“小了白了兔,白了又了白,两了只了耳了朵了竖了起了来,爱了吃了萝了卜了和了青了菜,蹦了蹦了跳了跳了真了可了爱!”(首发音频为抖音原创音乐),在抖音的表达模板中有一种倾向,即要回到动物层面,比如“学猫叫”手势舞、兔子舞等。抖音的视频内容很多是没有深度、意义匮乏、反智傻乐,甚至低俗恶搞,这一直是抖音被批判、诟病的,然而诚如齐泽克的发现,这正是主体在“根本停不下来”的模仿重复中体验到的欢爽之内核。反过来看,因为这种欢爽体验,主体明知这种表达空洞无物,但依然充满激情和快乐地参与到无意义的表达里,所以这种参与绝非巴赫金理论意义上的“狂欢”,因为这里没有对权威的抵抗、更别提对等级的颠覆了。在抖音中最富足的就是欢乐的情感,越多人参与进来,欢乐越多,抖音中的欢乐是没有指向性、没有客体的,甚至不能够期许一个美好的未来,此时参与其中的主体又一次成为这种欢乐的载体,而主体本身却是无情的。

在齐泽克看来,迷幻的背后有一种驱力,这种驱力供给陷入迷幻中的人们以欢爽体验,齐泽克没有深入揭示这种“驱力”,从《江南Style》到抖音,恰是从偶发性流行文化现象到必然性工业化的文化生产,当不计其数的《江南Style》在抖音中被炮制出来时,其背后的意义生产机制也逐渐浮现,抖音中的情感表达其实就是一种意义创造方式,尽管其创造出来的意义仅是“没有意义”,下面有必要沿着齐泽克的思路探究迷幻的驱力,揭开抖音的秘密。

迷幻驱力:“大对体”的游戏

当“没有意义”的抖音遭遇“意义”会发生什么 2018年6月末发生了一则和抖音相关的新闻,让人哭笑不得:两名身穿热裤的中国女游客在哥打基纳巴卢(马来西亚城市)水上清真寺游玩时,一起在寺院外围墙上拍摄热舞的抖音短视频,引发当地人不满,认为这是对其宗教文化和传统风俗的侮辱,结果当局介入调查,两名女游客被罚款并遭遣返回国。当地人把这两名女游客的行为视为对“大对体”的挑衅,而本国网民们则更多地认为这是无知、玩抖音上瘾,不分场合地拍摄,结果丢人丢到了国外。有意思的是,这两名抖音迷幻的从众者,实际上并非挑衅“大对体”,反而是受控于“大对体”,她们的无知不过是只专注于自己当下的生活而已,她们的欲望就是即时炫耀和分享旅游途中的新奇,她们匮乏感受和想象另一种生活意义的能力,所以没有敬畏感。

这里所说的“大对体”(the big other),是齐泽克在对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进行阐发时经常探讨和使用的概念,“大对体”代表的是象征界的符号秩序,是社会意识同一性的来源。

拉康认为,想象、象征与实在构成了人类栖居的三个基本维度。想象界是我们关于现实的直接生活经验,同时也是我们的梦境和梦魇——它是事物向我们呈现的表象之域。象征界也就是大对体,它是构成我们现实经验的隐形秩序,正是其中由规则与意义结成的复杂网络,才使我们以自己所看的方式看到所看的对象(或者以自己所不看的方式忽视那些不可见之物)。实在界不仅仅包括外在现实世界,它还涵盖了拉康所说的“不可能之物”……3

“大对体”告诉也引导人们去追求某种意义与价值。大对体为想象界的人们擘画了一个理想的未来世界的蓝图,那么,人们为了实现这个图景就会积极乐观地奋斗、充满希望,但是当人们不再相信、不再期盼这样一个理想未来能够到来的时刻,“大对体”又打造了一个充满欢乐的“现在”,人生的意义不是看向未来,而是把握当下,油盐酱醋茶就是生活的全部,形而上的“意义”都是虚无缥缈的,这恰恰是对“没有未来”的逃避。决定着想象界人们关于现实的直接经验的,恰恰是“大对体”,而人们的经验、人们所看到的现实不一定是真实的。新闻中两名女子迷幻性的行为看似无聊、没有意义,与“大对体”格格不入,但吊诡的是,这样无意义的行为也是在“大对体”的驱使下发生的,因为“大对体”就是要用“没有意义的欢乐”去遮蔽真实的社会历史境况,使人们感受不到“真实”的疼痛,随时随地都发生着的“欢乐”只是人们的幻觉,在迷幻中遗忘真实的历史社会处境,陷入迷幻即是进入“大对体”的游戏之中。

这里隐含着两个需要进一步分析的问题,一个是“大对体”游戏中的人们真实的社会历史处境是什么,另一个问题是游戏本身,更具体地说,“大对体”是如何实现“没有意义”的意义生产的。

人们真实的历史处境,也就是齐泽克反复提到的“实在界这个大荒漠”。之所以称其为荒漠,因为其在意识之外,人们早已将想象界中的“现实”误认为真正的现实,实在界则被压抑和掩盖,即使实在界侵入“现实”,人们只会惊恐,实在之物反倒成为欣欣向荣的想象态“现实”之创伤。当今的社会是一种即使专注于自己的生活也会感觉力不从心、捉襟见肘的困窘境况,人们无暇去思考“我们的生活为什么会这样”、更别提“我们能否改变世界”这样的宏大问题,人们无力面对的正是实在界。假如人们专心致志于庸常琐碎却又不失美好的一段时光、一份美好的记忆,那就算不面对实在界又有何不可?这其实正是当下普遍的社会心态,而这种社会心态养育了集体的自恋主义倾向:

因为没有指望能在任何实质性方面改善生活,人们就使自己相信真正重要的是使自己在心理上达到自我完善:意识自己的感情,吃有益于健康的食品,学习芭蕾舞或肚皮舞,沉浸于东方的智慧会中,慢跑,学习“与人相处”的良方,克服“对欢乐的恐惧”。这些追求本身并无害处,但它们一旦上升成了一个正式的项目,并被冠以真实和觉醒等美名,就意味着一种对政治的逃避和对新近逝去的往昔的摒弃。4

简言之,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只关心当下、把精致的小日子视为人生终极理想。这样一种自恋主义的吊诡就在于它既是危险的又是稳定的,“危险”是因为它规避了实在界之真实,“稳定”则是因为它使人们彻底遗忘实在界,沉浸在想象态的现实中。

如何坚固想象态的现实?如何使人们认同想象态的现实?这就需要源源不断地生产出对当下的迷恋与沉醉,抖音的横空出世可谓“生逢其时”,迎合了“大对体”,满足了“末人”(尼采语,指的是沉溺于愚不可及的寻常快乐的人)。抖音就是一种迷幻的生产机制——主体行动、快乐然而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它使主体沉浸在当下。抖音的生产机制,实际上是一套娱乐编码,生成特定的娱乐方式,最终完成“无意义”内容的批量生产,在这里,欢乐“抖”手可得。

实在界是否已经彻底溃败?抖音作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流行文化现象,若将抖音和其他的流行文化样态勾连,又可以对时代的精神状况做出怎样的诊断?

迷幻化:时代的精神状况

抖音被网友们戏谑称为“戏精的集聚地”,不可否认的是抖音中的表达以及这种表达的欲望中含有强烈的表演成分,或者模仿本身就是表演,或者呈现与平时不尽相同的一面也就是“扮演”一个和平时不怎么一样的自己。表演,或者说精分,不知不觉要变成人们生活的一种常态了,这样一种状况,既是当下社会不存在一种“超稳定”意识形态来指引人们生活的结果,反过来也是削弱任何一种意识形态走向“超稳定”的原因。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人为了某个目标,一面勤勉地努力,一面转发锦鲤祈求幸运的降临,他既相信又怀疑“付出有回报”。可以说,抖音是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镜像,同时也构筑着时代的精神状况。

在对“时代的精神状况”进行描述时需要将其放置在具体的语境中,这是卡尔·雅斯贝斯审视西方现代社会时代精神状况带来的启示。卡尔·雅斯贝尔斯认为,对精神状况的理解不能罔顾历史现实,而且当代精神状况“是一个过程,不会凝结为一个完成了的历史塑像”。如果试图理解抖音和时代精神状况之间的关系,理应在当代中国社会的语境中考察,这也正是本文一以贯之的,虽然抖音有国际版,在海外也很流行,但它毕竟首先出现在中国,而且在本土的传播规模与发展情势是任何海外国家都无法企及的,更为关键的是,通过一种语境化的考察,可以更精准地聚焦、更透彻地剖析——抖音怎样参与了社会的重塑。简言之,回答了“抖音是什么”“抖音为何流行”之后,我们要直面的问题是“抖音正在带来什么”。

2014年被业界称为“中国移动短视频元年”,2016年短视频App出现井喷式发展,迄今短短几年时间,短视频市场就开始走向固化,“短视频的行业结构越发明显。秒拍、快手、美拍和今日头条成为短视频行业的四巨头,占据了绝大部分的短视频受众市场。BAT虽然没有特别成功的短视频产品,但也努力通过资本加速对短视频行业的渗透。短视频行业门槛不断增高的同时,新的短视频平台成功的几率越来越低”5。在短视频产业“野蛮生长”的背后,是技术资本加速扩张的“魔鬼步伐”。社会区隔的固化也是如此,个人上升与突破的空间变得狭窄,看得见的不公平和看不见的流动壁垒时时困扰着人们,然而,在虚拟的网络社区、社交媒体生存中,身份隐匿而多变,人们可以拥有多重身份,而在多重身份间转换的自由无意中被想象成穿越社会壁垒的自由。抖音更是在互联网、社交媒体娱乐化发展中走向极端,抖音里仿佛天天在过节,然而人们接受了抖音所带来的欢歌曼舞,也就接受了抖音对表达的规训,这是一种微观层面的、日常性的、潜移默化的想象态现实建构,在建构的过程中,抖音的迷幻与社会总体精神状况的迷幻化互相促成,人们获得非真实的现实认知,同时,社会区隔得以完成再生产,换言之,抖音对社会区隔再生产的功能恰恰是通过让人们遗忘社会区隔本身实现的。这恰是在“互动论”的社会学视角中展现的图景。“互动论”视角不同于从宏观关注社会结构的“功能论”和寻找社会变迁动力的“冲突论”,“互动论”着眼细微的社会控制与存在,其认为正是无数不易察觉的控制合成的力量在强化着社会存在,抖音即是一种社会控制媒介,它致使人们真实的历史处境越来越严峻,而一个理想的未来则永在途中,成为无以触及的乌托邦。

不妨进一步说,迷幻的主体所经历的日常生活也越来越迷幻化,从社会整体的层面来看待这种“迷幻化”,它叙述的是一种越来越无法辨认生活真实的状况:一方面是虚拟的异化,另一方面是真实的“超虚构化”。

“虚拟的异化”意味着,人们的现实生活已然离不开虚拟,曾作为现实替代品的虚拟世界已经是人们不可或缺的现实。2018年上映的电影《头号玩家》中,斯皮尔伯格展示了一个模糊虚拟和现实的极致景象: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2045年,游戏行业的“大佬”哈利迪发明了社交游戏“绿洲”,每个人都拥有绿洲的游戏账号,在绿洲中隐瞒真实社会身份、自由选择一个角色形象,借助作为第二层皮肤的“X1”装备同样可以产生肉身的实在感觉。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人们在绿洲里做所有的事情。绿洲之所以让人流连忘返,不仅因为它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社会,没有环境污染的困扰、交通堵塞的烦躁、失业的痛苦、升学考试的压力……也不仅因为它简单明了的生存规则——通过参加死亡竞赛、神器狩猎等项目赚金币然后买升级能力用的装备;真正的秘密在于每个人在绿洲中都拥有决定自己人生的能力,变成自己期待中的模样,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与其说绿洲是游戏空间,毋宁说是人们欲望大爆发的幻象世界。很难说人们“沉迷”绿洲,因为事实已经发生反转,生机勃勃的绿洲对人们来说才是更刻骨铭心的现实。对于这样脑洞大开的电影设定在多大程度上预言了未来世界,我们无法判断,但是游戏媒介切割了人们的现实生活,加深了虚拟和现实之间的辩证演化这点无可争议。切割人们现实生活的当然不仅仅是游戏之类的二次元媒介,微信、微博、抖音等三次元社交媒体已经发动了日常生活的变革,这些绝非单纯中性的“交流媒介”,因为正是在媒介中人们重塑自己和社会,在虚拟中建构了现实,媒介化生存其实是多面化生存,表演恰恰是人们的生活方式,没有选择地去表演拥有多种选择的人生。在电影《头号玩家》的结尾,成为英雄、掌管绿洲的韦德为了让人们回到现实生活,每周将绿洲关闭两天,这恰恰暴露了人们无法将虚拟从现实中剥离的困窘,以及区分虚拟与现实的焦虑,那就“五天虚拟,两天现实”吧——电影象征性地圆满地解决了虚拟的异化,这无疑是时代精神状况的症候。

真实的“超虚构化”,意味着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人们想象态的现实,不仅无法从中离析虚拟,而且无法感知其中的真实,也就是实在界。齐泽克是这样描述真实的“超虚构化”的:

精神分析在这里为我们提供了与此完全相反的教益:我们不应错把现实当虚构。面对实在界的硬核,我们只有将其虚构化,才能维持其存在。简言之,我们应该仔细分辨,究竟是现实的哪一部分通过幻象被“超虚构化”了。这样,即使这一部分已经成为现实的一部分,我们还是要将其纳入虚构的模式,以此感知其存在。把现实(把被我们体验为现实的东西)当成虚构来抨击,要撕破它的画皮,这个容易;与此相比,更为困难的是,在“真正”的现实中识别出虚构的部分。6

与虚拟的异化相比,这一种情形显然是更可怕的,因为它是实在界的全面溃败。在这里不妨举例对真实“超虚构化”的情形加以说明。被称为“网红界一股清流”的Papi酱定期通过自媒体发布其制作的短视频,因其精良的内容、独特的风格获得了超高流量和关注度,这些短视频的选题都是社会热门话题, Papi酱通过一人分饰多角的方式表演不同的社交情境、展示不同的社会心理,制造一种幽默的批判效果。可以说,其中很多触及社会创伤点的短视频内容使 Papi酱一次又一次徘徊在揭露真实的边缘,但最终还是把对人们真实社会历史处境的追问用“吐槽”这样一种娱乐形式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些追问。而Papi酱的一人分饰多角明明是当下人们生活方式的真实写照,但观看的人们却将其视为一种个人秀,像看秀一样去看真实的东西,把真实误当成虚构。

迷幻,是理解当下日常生活以及时代精神状况的一个关键词,它缝合了各式各样的流行文化现象,并在“流行”中浮现出来。抖音的出现和受到追捧是必然的,它是这个时代所造就的,也恰是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表征。那么,如何去破解“迷幻”?如何寻回我们失落的“实在界”?“事件”即是答案,最后要再一次援引齐泽克:“事件总是某种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的新东西,它的出现会破坏任何既有的稳定架构”,“我们可以将事件视作某种超出了原因的结果,而原因与结果之间的界限,便是事件所在的空间”。7然而,我们不能被动等待“事件”的降临,而应该行动起来,去创造“事件”,返回实在界。

注释

1[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师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第152页。

2同上书,第153页。

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师译,第139页。

4[美]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陈红雯、吕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第3页。

5姬德强、杜学志:《短视频平台:交往的新常态与规制的新可能》,《电视研究》2017年第12期。

6[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欢迎来到实在界这个大荒漠》,季广茂译,译林出版社,2015,第19页。

7[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事件》,王师译,第4~6页。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