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83章)

当王维因为朝中局势辗转难眠时,莲儿也辗转难眠。不过,她不是因为朝中局势,而是因为高仙芝的喜讯。

回到西域的高仙芝,一直不忘给莲儿写信。这日,莲儿又收到了高仙芝的来信。

看着信笺上那飞扬洒脱的笔迹,莲儿不由心跳加速,难道她这是爱上他了吗?不然,怎会如此渴望他的来信?

莲儿展信细读。这一回,高仙芝是向莲儿报喜来了!

他在信中告诉她,因骁勇善战,他在军中被授予将军,与父亲班秩相同。当他被授予将军的那一刻,他最想分享心中喜悦的,就是她。

“莲儿,如今已是寒冬,玉门关外,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然而,对于来自长安的商队来说,却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因为,严寒同样冻住了桀骜不驯的狂风,积雪更是荒漠里最好的水源。因此,每到冬天,长安商队便会络绎不绝地来到玉门关外,沿着大海道一路向西。每当商队经过,我便会傻傻地想,我的莲儿,如果也能从长安来到关外,该有多好……”

看到这里,莲儿只觉得耳后烫得厉害,一颗心更是快得似乎要从胸腔里跳将出来。仙芝仿佛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热烈地倾诉对她的爱慕和思念!

她把信笺紧紧捂在胸口,抬头看向屋外。她觉得自己仿佛就像那屋檐下的冰凌,一点一点融化在了仙芝滚烫的爱里,化为水珠,顺着冰凌滴落,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次日一早,王维正要出门去张九龄府上时,玉真观道童清风在门人陪同下走了进来,向王维行礼道:“王大人好,公主有要事和大人相商,想请大人移步玉真观,不知大人方便否?”

王维点头道:“好,有劳了,我这便过去。”

一路上,王维把玉真公主可能找他相商的“要事”都想了一遍,是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得罪李林甫?还是提醒他要和张相、裴相划清界限、保持距离?还是提醒他废立太子一事暗流汹涌,让他不要卷入其中?

直到他坐在玉真公主面前时,他才知道,公主和他相商的要事,通通不是这些。

“摩诘,一早便让清风去请你,没有打扰你吧?实在是我心里高兴,一宿未眠,想着要早些告诉你才好。”玉真公主一口气说了下去,脸上的喜悦一丝都藏不住。

王维似乎也被玉真公主的喜悦感染了,方才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抬头笑道:“微臣恭贺公主,今日微臣有福了,可以沾沾公主的喜气。”

“摩诘此言差矣,该我恭喜你才对,哦,不对,应该是恭喜莲儿才对。”

“哦?恭贺莲儿?莲儿何喜之有?”

“摩诘,我前几日收到了仙芝的来信,你猜他在信中说了什么?”见王维摇头不语,玉真公主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他说,他上个月被授予将军,与他父亲高舍鸡将军班秩相同,在军中被传为佳话呢。”

玉真公主从案几上拿起信封,在王维眼前晃了晃,不待王维发问,又顾自说了下去,“更难得的是,昨天仙芝母亲特地来我这里,说自打仙芝被授予将军后,来高家提亲说媒者数不胜数,高家门槛都快被踏平了,但仙芝就是不为所动,被父母逼急了,就对父母说了一句话:'若为儿择妇,非莲儿不娶。’仙芝母亲知道莲儿是我义女,所以昨儿特地来找我,问我该拿仙芝怎么办?”

玉真公主看了一眼王维,絮絮说了下去:“仙芝仪表堂堂,年级轻轻就位列将军,可谓文武双全,你说谁家姑娘不喜欢?仙芝父母劝他说:'莲儿才14岁,尚未到及笄之年,你若铁定了心要娶她,阿爷阿娘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你已年过二十,可否先行纳妾,也好让阿爷阿娘早日抱上小郎君?’不料,仙芝跪在父亲面前说了这样一句话:'不,孩儿已经等了莲儿六年,请允许孩儿再等她两年,请阿爷阿娘成全。’”

说到这里,玉真公主意味深长地看着王维:“摩诘,仙芝拒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只为一心一意等待莲儿长大。你说,我是不是该替莲儿高兴?”

随着玉真公主的讲述,王维的思绪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

那是718年元宵节,18岁的他在长安街头邂逅14岁的璎珞,从此,心里眼里都只有璎珞一人。看不见她时,疯狂地想她;和她在一起时,又害怕分离的时刻来得太快。或许,坠入爱河的人,总是这般患得患失。要不然,怎会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要不然,怎会有“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摩诘?”见王维出神地看着窗外,玉真公主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王维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公主道,“多谢公主,这些年来,公主着实为莲儿费心了,微臣真心诚意代莲儿向公主道一声:多谢。”

玉真公主心里一怔,原本如花绽放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看来,崔氏虽然去世八年了,但王维依然忘不了她,总是用君臣之礼和她刻意保持安全的距离。左一个“微臣”,右一个“微臣”,唯恐她不知道自己是公主,唯恐她不知道他是她的臣子!

想到这里,玉真公主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王维,闷闷道:“摩诘,玉真观并非朝堂,这里也并无外人。你是莲儿的阿爷,我是莲儿的义母,你我之间,能否不以君臣之礼相待?”

王维自然明白玉真公主的心思,点了点头,依然神情自若道:“公主,请恕微臣直言,无论微臣如何称呼自己,您始终是大唐公主,微臣也始终是大唐臣子,并不会因为称呼的改变而改变。再者,古人常言:'性不可移,礼不可废。’公主可以厚待微臣,而微臣却不可失了臣子的本分。”

玉真公主明白,无论她说什么,他总有一番道理等着她,于是,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莲儿和仙芝的事吧。想不到仙芝对莲儿用情如此之深,你这个当阿爷的,总该接纳仙芝这个贤婿了吧?”

如果说上回玉真公主告诉他仙芝喜欢莲儿时,他还有些半信半疑,或者说他对仙芝还有这样那样的顾虑,那么,如今面对仙芝的一片痴心和决心,他没有理由再怀疑什么了。他想起了十年前,也是在玉真观里,霍国公主送给莲儿和仙芝一对玉佩。或许,从那一刻起,莲儿和仙芝就结下了这一世的情缘,今生今世,注定会排除万难、结为夫妻。

就像他和璎珞,即使隔着千山万水,也会跨越时空阻隔,在长安街头意外相逢。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那个火树银花不夜天,结下了这一生一世的缘分。从此,岁月静好也好,颠沛流离也罢,两人不离不弃、相伴天涯。唯独遇到死亡,才被残忍地分开。但其实也并没有真正分开,不是么?璎珞始终活在他的心里。

王维神思千里,猛一抬头,看到玉真公主正定定地看着他,这才想起要给她一个答案。

“不瞒公主,微臣起先不愿莲儿和仙芝在一起,不是因为仙芝不好,而是因为仙芝太好。他是一名军人,常年征战沙场。他越出色,朝廷就越会重用他。因此,莲儿若是嫁给他,定然聚少离多,甚至恐怕……我着实不愿莲儿承受生离死别之痛!我希望莲儿嫁入寻常人家,过寻常日子,拥有寻常快乐。如此,足矣。”

王维起身踱到窗前,继续不紧不慢地说了下去:“不过,在听了仙芝为莲儿所做的一切后,微臣若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恐怕就不近人情了。所以,我愿意接纳仙芝,并答应仙芝,待莲儿年满十六岁后,就将莲儿郑重地托付给他。”说完,王维长长舒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公主,“待莲儿和仙芝成亲的那一天,还要有劳公主请来霍国公主。如今想来,是霍国公主的一对玉佩,造就了莲儿和仙芝的一世情缘。”

“是的呢,你若不提,我早忘了还有这一茬了!”玉真公主恍然大悟,扶额笑道,“看来妹妹的玉佩还真有些灵气,可谓千里姻缘一线牵呐!如若我有这样一对玉佩……”玉真公主说到一半,忽然脸上一红,打住不说了。她其实想说,如若她有这样一对玉佩,她会将其中一个送给王维,这样,无论王维身在何方,都会来到她的身边。

对于玉真公主的小小失态,王维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拱手抱拳道:“启禀公主,今日休沐,微臣想去大荐福寺听法师讲经。眼下时辰不早了,微臣这便告辞了。”

“哦?咱们竟已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了?”玉真公主看了一眼屋角那个梅花形的香篆钟,依依不舍道,“摩诘,每回和你说话,都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本想再和你商量下莲儿的及笄之礼,既然你要去听法师讲经,我便不多留你了,代向法师问好。”说着,意欲起身送王维到屋外。

“好,微臣记住了。外面天寒地冻,请公主留步,切莫受了风寒。”王维摆手示意公主止步,披上斗篷,推开屋门,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玉真公主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王维的背影,心想,上回和他抚琴谈心时,似乎觉得彼此走近了一些,但今日说话时,他几次走神,特别是他说“我着实不愿莲儿承受生离死别之痛”时眼中那种痛楚和疼惜,她再是想视作不见,也不可能不知道,他的走神、痛楚和疼惜,都是因为他的亡妻……

“他原本不愿接纳仙芝,现在不也接纳了么?时间才是天下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利器,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忘记过去吧?”

玉真公主缓缓坐直了身子,拨了拨香炉中的火炭。不知是因为香炉的热力,还是因为他临走时那句“切莫受了风寒”,这一刻,她觉得内心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离开玉真观,王维原本想去拜访张九龄,但心中挂念莲儿,便匆匆回到了家中。

如今,他已明白高仙芝对莲儿的心意,为了求证莲儿对高仙芝的心意,他决定和莲儿好好聊一次。

推开莲儿的房门,莲儿正坐在熏笼边绣丝帕,粉颈低垂,眉目如画,有那么一瞬间,王维竟有一种错觉,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莲儿,而是璎珞!

“阿爷,你不是去张大人府上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莲儿放下手中针线,看到站在门边发怔的王维,笑盈盈地迎了上来。

“莲儿,其实,阿爷方才并没去张相府上,而是去了你义母那里。”王维摸了摸莲儿的头发,一脸怜爱道。

“哦,可是义母有事找你?”莲儿心头一突,莫非仙芝也写信给义母了?莫非义母和阿爷说了什么?

“是的,你义母已经把你和仙芝的事,和我说了一个大概,阿爷都知道了。”王维几步踱到便榻边,和璎珞相对而坐。

“阿爷,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要瞒你,而是……”

“莲儿,你没有做错什么,不用对阿爷说对不起。反倒是阿爷,有些对不住你。你阿娘去世的早,女儿家的心思有时不便和阿爷说,阿爷明白。”王维不紧不慢地说着,看了一眼莲儿随手放在熏笼边的丝帕,笑问道,“如果阿爷猜得没错,这是送给仙芝的吧?”

听了王维这番话,莲儿原本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忙拿起丝帕,双手递给王维道:“是的,阿爷,仙芝说,西域有一种雪莲花,生长在冰天雪地间,傲霜斗雪,不畏严寒。我虽不曾亲眼见过,却仿佛在梦里见过它无数回。我想把它绣下来,等他回长安时,让他看看我绣得好不好?”当莲儿提到“仙芝”二字时,不知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喜悦,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但那声音里的甜蜜和温柔,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王维拿过丝帕,这是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花,虽然尚未绣完,但雪莲花那傲霜斗雪的高华气韵已跃然眼前。

“莲儿,我认识你阿娘时,你阿娘也只有14岁,和你年纪相仿。你知道么?我和你阿娘的认识,也是因为一块丝帕。她在丝帕上绣了一行我的诗……”王维抬起头来,目光仿佛落在莲儿身后的窗棂上,又仿佛什么都没看,淡远无波地朗声吟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阿爷,我知道,你和阿娘认识的故事,阿娘早就告诉过我。虽然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但我知道,在阿娘心里,阿爷是这世上最好的夫君!”看王维有些伤怀,莲儿忙走到王维身边,在王维膝旁蹲了下来,像小时候那样,将头轻轻靠在王维膝上,喃喃低语。

“不,莲儿,阿爷没有照顾好你阿娘,阿爷对不住你阿娘。阿爷希望,你能遇到比阿爷更好的男子,好好照顾你,一辈子。”王维轻轻拍着莲儿的背,声音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仙芝对你自然是好的,阿爷只是担心,他长年征战边疆,不能好好陪你……”

不待王维说完,莲儿就抬起头来,声音轻快地说了下去:“阿爷,我想过了,仙芝从小就想成为军人。我愿追随仙芝,他在那里,我就去哪里,无论东西,不分南北。这样,我就可以和仙芝在一起了。”

看着莲儿满怀期待的眼神,王维着实不忍拂了她的憧憬,心道:“莲儿,你哪里知道,比距离更可怕的,是死亡。如果仙芝不幸战死沙场,你的后半生,是否会像阿爷这样,在痛楚和思念中度过?可是,莲儿,这样残酷的现实,阿爷该如何对你说呢?”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好半晌后,王维才艰涩地问了一句:“莲儿,当你深深地爱着一个人,却又无法和他白头到老时,这样的痛苦,你可知道?”

“我知道。就像阿爷深爱阿娘,阿娘走了这么多年,阿爷一直孤身一人,任凭旁人如何劝说,阿爷就是不肯续弦,不肯纳妾,为阿娘孤独终老。”

“莲儿,请恕阿爷直言,你既然知道,请不要再承受生离死别之痛。阿爷愿你像世间其他女子一样,嫁一个寻常的夫婿,过一个寻常的人生。或许,真正的幸福,皆在'寻常’二字。”

莲儿显然怔了一怔,阿爷不是已经同意她和仙芝在一起了么?为何又会如此劝她?她心头一急,来不及多想,便脱口而出道:“阿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你可以重新选择,你还会选择和阿娘在一起吗?”

“是的,无论选多少次,我都会选择你阿娘。”

“阿爷,你看,当你爱上了一个人,即便你知道可能无法和她终老,即使你知道可能会承受生离死别之痛,但你依然无怨无悔。只要能和所爱之人共度生命中的一段时光,其他的都不再重要。阿爷,你说是么?”莲儿一口气说了下去,话音刚落,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对爱情竟有这般深刻的认识了?

王维也久久看着莲儿,仿佛有些陌生,良久之后,拍了拍莲儿的肩膀:“莲儿,看来,你真的已经长大了,你真的爱上仙芝了吗?”

“是的,我爱他。”这一回,莲儿再也顾不上女儿家的害羞,目光坚定地回应了父亲,声音清晰得再次让她自己吓了一跳。

“好,阿爷明白了。莲儿,阿爷为你高兴。阿爷相信,你阿娘在天有灵,也会为你高兴。因为,你遇到了值得你爱的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人生。”王维拉她起身,笑容和煦道,“来,阿爷有些饿了,咱们去厨房弄些好吃的。你陪阿爷吃饭的日子,一天少似一天了,阿爷要好好珍惜才是!”

“不,阿爷,将来我们三人可以在一起,我和仙芝一起陪你!”

“傻丫头,尽说傻话,哈哈哈……”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虽然无力,却也在屋檐的冰凌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王维和莲儿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屋中。

这一刻,王维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夫妻也好,父女也罢,一切都需顺势而为,不可强求,也强求不得。他能做的,无非是珍惜当下。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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