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生作:你喜欢“推”,还是喜欢“敲”?
你喜欢“推”
还是喜欢“敲”
文/陆生作
贾岛苦吟,两句三年得。
其“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生出了典故,历来争论不断。
是“推”好,是“敲”好?
韩愈定了“敲”。以动显静,又有礼貌。
可这会儿,站在门前的,是僧人啊。幽居的主人,是僧人的好朋友哪。“敲”确实有礼貌,也能惊醒树上宿鸟,但总觉得刻意了,世俗了,为惊醒宿鸟而逻辑推演了。
我个人喜欢“推”字。
理由一。
僧人讲究一点禅境,古诗也讲意境,这首诗中,“敲”有人为的痕迹,做作之嫌。
理由二。
去真正的好朋友家也如此客气?记忆中,在电视看过一段采访,说某人去杜公馆,来也不打招呼,去也不打招呼,他和主人之间是极好的朋友,心领神会。(可惜我记不起是谁了!)另外一个记忆与演员金士杰有关:“金士杰一来,李昂也不打招呼,全家都躲起来。金士杰走,李昂也不送,完全没有任何不必要的社交。”(这也是看金士杰的采访听来的,在网上找到了资料,但还是前面那个例子更适合,可就是想不起了)——我想说的是,有一种朋友是“随心所欲”的,没有世俗的客套礼貌。可能僧人和李凝就是这样的关系。
还可能是朋友留了门的,推进去就是了。
理由三。
这门,一推,也是能“吱嘎”响一声的啊。这吱嘎声并不会比敲门声小呢,而且门发出的声音会更尖锐,更能惊动宿鸟,同样凸显了静。
理由四。
今日读了一篇文章,甚合心意,又多了一条依据:贾岛所在的那个年代,和尚的活动是受到严格限制的,洛阳曾颁布禁止僧人午后出门的法令,给和尚留门,让他在规定时间外进出尽可能不为外人所知,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附全文于文末)
从写作这个角度看,贾岛“推敲”,是缺少生活经验的表现。此处暂不论它是否与禁令有关。
也可能时隔多年,他忘记了当时到底是推,还是敲,所以捉摸不定。
如果有生活体验,是推就是推,是敲就是敲,别捉摸了,直接写上吧。就像你回家,到了家门口,是推门,还是敲门,得想一想?不用想的吧。
当然,上面这些讨论,更多在探求这件事的“本义”,还原当时的情景,以当时真实的情况来用“推”字,效果也不错,甚至更好,至少我就觉得“推”字更好,符合此情、此景、此僧、此境!
换个角度去思考:文学写作,往往是“引申义”,讲究更好的表达效果,可以虚构,它追求的是“逼真”,而非“本真”——看起来很像就好了。
选择“推”,可能更符合事情的原貌;
选择“敲”,可能更多考虑了文字的表现力,考虑了哪一个用字更贴切。
到底是“推”,还是“敲”?肯定会一直争论下去,没有标准答案,也不需要标准答案。这个争论的过程,是一个玩味的过程,是一个精益求精的过程,是一个生活与艺术交织、转化的过程,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矛盾”的与事实不符的过程。——此中有深意,谁解其中味?读一读《题李凝幽居》,想一想你的答案。思考、玩味的过程,带给你的满足,远大于结果。
题李凝幽居
贾岛(唐代)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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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
苏教版小学语文第九册有篇课文叫《推敲》,请大家细读此文。
唐朝有个诗人叫贾岛,早年因家境贫寒,出家当了和尚。
一天,贾岛去长安城郊外拜访一个叫李凝的朋友。他沿着山路找了好久,才摸到李凝的家。这时,夜深人静,月光皎洁,他的敲门声惊醒了树上沉睡的小鸟。不巧,这天李凝不在家,贾岛就把一首《题李凝幽居》的诗留了下来。
第二天,贾岛独自骑着毛驴返回长安。半路上,他想起昨夜即兴写成的那首小诗,觉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中的“推”字用得不够妥帖,或许改用“敲”字更恰当些。贾岛骑着毛驴,一边吟哦,一边做着敲门、推门的动作,不知不觉进了长安城。大街上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都感到十分好笑。
这时,正在京城做官的韩愈,在仪仗队的簇拥下迎面而来。行人、车辆都纷纷避让,贾岛骑在毛驴上比比划划,竟然闯进了仪仗队中。
两个差人将贾岛带到韩愈面前。韩愈问:“你为何冲撞我的仪仗队?”
贾岛回答道:“我正在斟酌诗里的一个字眼儿,无意间冲撞了大驾,求您宽恕。”
接着,贾岛就把自己写诗的事告诉了韩愈,并说自己正在犹豫不决,不知道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韩愈也是一位著名的诗人,便很有兴致地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对贾岛说:“还是用‘敲’字更好些。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表明你是一个懂得礼貌的人。再说,用‘敲’字更能衬托出月夜的宁静,读起来也响亮些。”贾岛听了,连连点头。
后来,人们就把在写诗和作文时斟酌文字叫做“推敲”。
其中出现一些错误:
虽然故事的源头不是子虚乌有,但是很多细节是在传来传去中添加上去的,有的已明显与事实不合了,故在前面应加上“传说”一词,防止与历史混淆。
所谓“第二天”纯属臆测。贾岛访友的确切时间已经无考,但可以肯定的是,贾岛“推敲”时撞上韩愈不是紧接在赴“李凝幽居”之后,彼时贾岛已经不是僧人,他其实是在赴京赶考时碰到韩愈的。
特别想象贾岛访友时敲门的细节与下文“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句严重脱节,宜删去。
“接着,贾岛就把自己写诗的事告诉了韩愈,并说自己正在犹豫不决”明显和上文的“我正在斟酌诗里的一个字眼儿”重复,应改为“接着,贾岛就把不知道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告诉了韩愈。”
故事源头为《刘公嘉话》,唐朝韦绚所编,因其记录的内容来自于刘禹锡所讲,故名。刘禹锡与贾岛处同一时代,年龄比贾岛大一点。刘禹锡讲此事的时间和故事发生的时间相对吻合,刘禹锡讲此事的场合比较严肃,是跟他的学生上课时讲的,所以这件事的真实性应不容置疑。看故事的记载:
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作“敲”字,炼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观者讶之。时韩退之权京兆尹,车骑方出,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俄为左右拥止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推”字与“敲”字未定,神游向外,不知回避,退之立马久之,谓岛曰:“‘敲’字佳。”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
除开头“一日于驴上得句云”和最后一句“因与岛为布衣之交”有点猜测外,大体客观。所涉细节几乎如亲眼所见。贾岛“推”“敲”的动作神情以及路边旁观者的惊讶之色都做了描述,甚至连冲撞韩愈车骑一直到“第三节”尚为手势未已这样的细节都写到了。
写贾岛解释为何冲撞了京兆尹用的是概括其大意的手法,韩愈的表现是“立马久之”,回答是:“‘敲’字佳。”给人的感觉是二人全无生疏之相。“遂并辔而归,共论诗道,留连累日”更像一对老朋友,字里行间洋溢着天下文人一家亲的温馨。
贾岛做诗向来就有炼字的习惯,他一个字一句话有时可能会“推敲”上几年,这个可以从他的相关诗句中找到印证,什么“二句三年得”,什么“十年磨一剑”。别人看到的好像是“一日于驴上得句”,实际上很可能早就纠结不已了。
最后的“因与岛为布衣之交”语,则可能是与贾岛交往甚少而不知其和韩愈早有私交,以为他们在碰撞之后因为志趣相投才一见如故的。
贾岛不是因为无法判断“推”和“敲”哪个字更好而推敲。
从出家人爱追求禅趣这个角度看,一度出过家的贾岛似乎更应该喜欢用“推”字。因为这个“推”比“敲”音量小,乃至趋向无声,更切合题中的“幽”字。反衬宁静当用声音小的,声音大了必破坏宁静。如“教室里真安静啊,静得地上掉根针都听得见”,你不能改成“静得放个爆竹都听得见”。
“推”不是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显得“莽撞”的,进出自家门,屋内又没人。不推反去敲,岂不笑煞人?
所以这个“推”字还可以凸显出这个僧人的独来独往。即便是访友时“推”,也能推出二人之切合。本来有约,但因别的什么事要先出去一下,怕友人来了进不了门,给他留扇门。“推”实际上比“敲”准确。
因为贾岛所在的那个年代,和尚的活动是受到严格限制的,洛阳曾颁布禁止僧人午后出门的法令,给和尚留门,让他在规定时间外进出尽可能不为外人所知,避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贾岛为什么想用“敲”来换掉相对真实又符合其禅趣的“推”字呢?设身处地想一想,在那条禁止僧人午后出门的法令对照下,“推”字或多或少带上了偷偷摸摸的味道,用“敲”字很可能只是出于让自己的形象光明正大一点,但是这样一来就明显带上了公然与法令对抗的味道。他得找一个大人物来帮他定夺一下。他选中了当时任京兆尹的韩愈,一来他跟韩愈熟,二来韩愈酷爱诗文,三来韩愈毁佛,想来不甚看重什么“禅趣”,选“敲”的可能性大。
为了隐藏自己的意图,他才上演了这出精彩的唐突京兆尹大戏。刘禹锡不知道贾岛和韩愈的私交,所以才把这戏当做文坛佳话说给他的弟子们听。但是瞒不过后来的人,到了唐末有个叫王定保的人就好像看出了端倪,竟然编排了另一个唐突京兆尹的故事来嘲弄贾岛:
“(贾岛)虽行坐寝食,吟咏不辍。常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求联句不可得。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
在这一出戏里,王定保塞给贾岛一个猛看有点莫名其妙的道具——伞,而且还是张着的!既不是黄梅时节细雨绵绵,又不是盛夏酷暑烈日炎炎,而是寒风扫落叶的深秋。
想想贾岛曾经出家为僧,这个“跨驴张盖”的形象等于是在谴责贾岛无法无天,为了对抗法律竟然想出让韩愈帮他改“推”为“敲”。“横截天衢”,分明是说他故意挡道;“忽吟”“被系”,落差之大具有很强的戏剧效果。冲撞对象换一个同样做过京兆尹的老熟人刘栖楚,好像在说:你以为时人不知你和韩愈的关系后人也能被你瞒过?读过你的诗就知道你和谁谁很熟。
贾岛跟刘栖楚熟悉的程度可以从他的《寄刘栖楚》这首诗看出:“趋走与偃卧,去就自殊分。当窗一重树,上有万里云。离披不相顾,仿佛类人群。友生去更远,来书绝如焚。蝉吟我为听,我歌蝉岂闻。岁暮傥旋归,晤言桂氛氲。”该诗首先讲一个人入世以后与入世之前是大不一样的。然后讲哪儿不一样:入世之前心存极其高远的志向,但是人就像藏在一层树荫里,入世之后呢,貌似一片繁华,但彼此却始终保持一段距离。
接着讲他和刘栖楚的关系就随着刘栖楚的入世越来越疏远,疏远到了彼此之间竟然没有了书信往来,以至于他终日形影孤单,只能坐在那儿听蝉儿叫。最后希望那个“虽有兄弟,不如友生”的刘栖楚能于年底归来同他把酒言欢。
王定保戏说贾岛传到后世竟然以假乱真颠倒了众生。连欧阳修对这两个版本的唐突大京兆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于是他大笔一挥删掉了众多细节,甚至连京兆尹大名都去掉了。
剩下“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呼诘之,久乃得释。”从“久乃得释”看,欧阳修更倾向于王定保。这个就有点悲摧了。
历史成了小姑娘头上的辫子,让后来的人爱怎么编就怎么编。比如现在的小学语文教科书里的《推敲》故事,塞进了那么多后来人的想象,特别是韩愈建议用“敲”时,说了那么多理由,有哪条站得住脚的?
“月夜访友,即使友人家门没有闩,也不能莽撞推门,敲门表明你是一个懂得礼貌的人”这是从维护礼教的角度出发才这么说的,假如是从蔑视礼教的角度出发,也可以结合当时的禁僧令让韩愈再发表另一番陈辞:和尚要自由,法令算个球!光明正大的“敲”比偷偷摸摸的“推”好!(本文刊于《新语丝月刊》2016年8月刊,原标题为《也来推敲推敲》,作者周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