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掉落的学堂
星空掉落的学堂
□秦海波 汪可
大暑当晚,繁星满天,月光如银,村庄里的青蛙、蛤蟆、蛐蛐、知了等小动物像打了鸡血一样,鼓足腮帮铆劲鸣唱,不愿错失盛夏里每个夜幕下的狂热,这来自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就像外国巴黎圣母院奏响的交响乐,大伙觉得远没有黄梅戏和民间小调悦耳,甚至刺耳。十几个村民在永贵家看完《聊斋》一边借着月光向陈龙家平房走来,一边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剧情,活泼的扮着鬼脸唔唔唔唔……模仿着鬼卒腔调吓唬同行的孩子,嗓音好的咿咿呀呀哼唱着主题曲:“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
不料,捣蛋虫二猴呼噜一下从竹园拐弯处窜出来发出怪异的叫声,把几个女孩子吓得一边穷追猛打,一边骂他熊孩子,缺窍子。二猴子姓胡,名永飞,长陈龙两岁,在家排行老二,因为属猴,清瘦机灵,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再加上父亲腿脚不灵便,母亲大大咧咧,放养中长大,浑身散发着野性。自上学以来已经在一年级原地踏步留了两级,但是爬树、游泳、掏鸟窝等男孩子的专利无师自通,身手敏捷,所以大家叫他二猴。像每个夏日一样,今晚陈龙家平房上早早就挤满了男女老少,他们白天劳作,晚上卷个席子和被单扶老携幼陆续来到房顶上避暑,大家躺在一起一边数星星一边天南海北地聊着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关于星空之类的故事传说和发生在身边的家长里短、躬耕稼穑。
正聊得起劲,一颗流星突然刷的一下划过夜空落向西边龙潭河,几个眼尖孩子骨碌爬起来,异口同声的惊呼:“流星!流星!” 耄耋之年的李刚的爷爷立即神秘地说,30年前的一个盛夏之夜,他和家里人正在大杨柳底下用大板凳和床笆铺的床上纳凉,也是看到一颗耀眼的流星哧溜划过星际投向村北山顶上,据当时精通星象谶纬的朱老爹说估计这是王母娘娘被我们这里勤劳朴实、苦到极点的百姓感动而眷顾这片土地,从项链上摘取一颗明珠投掷下来,传递福音。后来果真如此,这个地方当年就开始破土挖石,建造小学,所以大家都觉得这个山洼小学是星空掉落的,希望这里的孩子都能借助天赐之光学知识懂文化。
立秋刚过的一天午后,陈龙和几个总角之交趴地上兴致勃勃地走老羊,他的妈妈玉梅在一旁,嚯嚯地用力磨镰刀,准备去观牛头山砍二蒿晾晒,卖点药草钱给两个孩子做学费。这时满目翠绿的楝果树上一片枣叶模样的黄叶悠然而下,掠过玉梅乌黑发亮的刘海,她以为树上垂丝的毛辣虫掉下来,本能地用手在脑门上一掸,发现是苦如黄连的楝果叶,心里一惊,一叶落知天下秋,秋天真的到来了。
听周围风水先生和香头奶奶都说过,院子里有树木不好,你看“困”这个字,一个框里加个木就是困难的困字,所以三强自成家以来,夫妻俩虽然整天披星戴月、脚不着地、灰头土脸地忙碌,一分钱掉地都搌八面灰,但还是始终过着买菜要逢节日、穿衣要靠借拾的穷苦日子。他们把这种难以翻身的命运经常怪罪于这些院子里的臭椿、苦楝果听起来都不吉利的树木,特别是这种楝果树几乎迷惑过村上所有的孩童,无论它的树皮、树叶还是果子都像极了小枣,陈龙和李刚这些小孩经常误以为是枣树,望着满树一串串诱人的果实满嘴生津,垂涎三尺,赖着屁股爬到树上拽一把掐一个迫不及待地放小舌头上一舔,立马嘴巴张成O形,舌头伸在空中,眉头皱成川字,肠子都悔青了,恼怒地往地上一掼,怏怏地从树上滑下来。村民都希望自己的孩子通过上学来改变命运,跳出农门。山洼小学成了所有孩子们的第一个学校,实际上也是很多孩子一生唯一的最高学府。
玉梅情不自禁地抬头一看,山洼村整个上空的一团团黑白相间的厚云像北冰洋夜晚的冰层倒挂在空中,醇厚剔透,如梦如幻。玉梅急忙扔下刚磨得泛光锋利的镰刀,拉起乖巧的陈龙就飞奔,去抢收正在打谷场上曝晒的夏枯草和早玉米。就是从这天下午开始,天空突然电闪雷鸣,昏天黑地,像水闸失灵一样不知趣的向山洼村豪放地挥洒了三天三夜。山顶上一汪汪水坑簇拥着小学将其仿佛置身于天池中。陈龙看到父母辛苦收获的粮食经雨水浸泡霉烂了不少,今年说不定又吃不到几顿肉了,这时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让一家都能像村长家那样每天过上好日子。
一场秋雨一场凉,陈龙和李刚同年,一起撒尿和烂泥长大的发小,方脸挺鼻,面如蛋白,憨厚贪玩,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敏锐清澈。两人上学之前从光着屁股开始每天吃过饭就黏在一起,不是趴地上弹玻璃珠珠,拍洋火皮,就是爬树上捉唧溜,下水抓癞蛤蟆,一切都玩得不亦乐乎。垂髫之年刚到,大人们就经常在饭桌上提醒他们今年秋天就要练书了。私下里两个孩子也经常憧憬着校园生活,交友玩耍,识字算数,不至于把书拿倒,让别人笑话没文化。
9月1号,开学翌日,陈龙还沉浸在梦香中,就被圈里嘎嘎叫的鸭子和隔壁二猴贴在窗下清亮的喊声吵醒。陈龙、二猴和李刚三个人形成玩耍的铁三角,因陈龙妈妈大方热情,乐于助人,和二猴妈处得像亲姐妹,小孩自然走得也就近。而李刚和二猴是姑生舅养亲表兄弟,李刚喊二猴爸爸二舅。三个人义结金兰,经常结伴而行,互相帮助,特别是二猴一副老大派头,时常关照着两个小子。等简单吃完早饭,陈龙庄重地穿上剃毛头时的儿童军装,将姐姐用过的帆布黄书包,学着高年级学生的样子,装上单层铁皮文具盒,内有铅笔、圆珠笔芯、小刀和半块橡皮。村里十几个大人小孩相跟着向学校走去,二猴一路上以老生自居,向刚入学的伙伴滔滔不绝地介绍学校各种趣闻轶事和自己打架、翻墙方面的不凡身手。
刚到校旁的石头塘,就看到各年级学生都扛着或搬着一条条木凳从村庄各个角落向学校涌来,陈龙腼腆地躲在父亲后边也挤到学校报名点,用15元领回两本课本,从此踏上了求学之路。李刚由于先天性近视,这天,也眯着眼睛怯生生地来到学校,怀着好奇的心情悄无声息地和陈龙坐在一起。山洼小学应该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班到五年级就像不可压缩的七步阶梯一样等待着娃娃们去用力攀登,考不及格就有留级的风险,有的孩子因为各种原因在一年级连续读三年也不足为怪。这个学校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小班就是从陈龙这届开设。陈龙被分在了后排的木课桌,李刚因近视分在前排固定的水泥课桌,从水泥课桌到木课桌象征着时代的进步、学校的发展,没有围墙的校园使得孩子们出入自由,渴了去村民家水缸里舀水喝很方便。
第一堂课,小赵老师就带着幼儿班陈龙他们撅着粉嫩的小嘴学读a、o、e,有的孩子将e读成欧,有的读成饿,周屠夫儿子周志成,天生大舌头,长得肥头大耳,生性驽钝,看上去憨头憨脑,他父母直接给他的乳名起叫小憨。读十几遍还是把e读成唉,小赵老师先耐心地用竹竿在桌上敲了三下来纠正发音,后来看屡教不改,凶光毕露,直接在小憨肥嘟嘟的小手上噗噗敲了几下,结果瞬间涕泪滂沱。虽然十几个老师就四个在编,但是大多数兢兢业业,不苟言笑。小赵老师是校领导的女儿,名义上初中毕业,实际上只相当于三年级文化,从放牛场上喊来教孩子。她身材臃肿,嗓像公鸭,不擅歌舞,拙于游戏,主要就教发音不准的a,o,e和阿拉伯数字,剩下就是用一双犀利的大眼来回扫射教室内外的动静和体罚孩子。再胆大顽皮的小孩见到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都要绕道而行。
下课了,孩子们喊着闹着要上茅厕,小赵老师扭着笨重的身子将他们引过去严肃地并告诉这些小毛孩,男女有别,要从不同的门进入,孩子们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嬉皮笑脸,情不自禁的发出感叹,这茅厕也太好了。相比较村里用秸秆或者石块摞成、不分男女只有一个蹲位的茅厕来讲,学校厕所很豪华,石头材质的,虽然也是坐厕能观天,但是围墙缝隙用石灰抹过,不担心被调皮的孩子偷窥到。站在学校后面向远处张望,是一条通向县城的土路,穿过路两侧高低起伏的庄稼地,远处隐约可以看到绿油油的后山、小鬼山和玉皇山,学校脚下是被村民用大锤、铁撬和铁锨开采成的巨大而空旷的石头塘。每次放炮时,响彻几里路的哨笛声会提醒学生立即躲到能藏人的地方,这时校园追逐嬉戏的孩子呼喊着向教室跑去,就像防炸弹一样去躲避天上的石块,炮声响过再一哄而散。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日子,中午咸菜烧豆腐吃得太多了,陈龙和同学们看上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在听语文老师用方言讲解王二小放牛的故事,但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耳朵竖着等待铃声敲响那一刻,满脑子想的都是百米冲刺第一个跑到学校旁边红娟家要水喝。老师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敲九下意味着下课,如果发出当,当当,当,当当表示上课,如果是急促的当当当当当当声就表示放学了,孩子们早就对这些节奏烂熟于心,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后两种声音。陈龙还没等老师走出教室,就扒开同学从课桌上翻过去跑在最前边,向杨红娟家锅屋飞毛腿一般奔去,刚到门口却止步不前,只见红娟妈妈李彩霞披头散发地顶着一把缺齿塑料梳子,抱着她刚半岁的弟弟坐在小桌旁喂奶,嘴里絮絮叨叨的。陈龙胆怯地跟她妈说:“来你家喝口水。”喝吧,得到爽快的同意后,陈龙操起锅台上葫芦做的干瓢满满地舀了一瓢,咕咚咕咚往肚里灌下去。
等陈龙喝好了,其他同学才陆续赶到,刚一会,就听二猴大声嚷嚷着从外面插进人群来,都让开让开,老子渴死了。伸手就去抢夺还在过瘾地喝水的蒋建磊手中的干瓢,建磊大二猴一岁,身材挺拔,壮实有力,但是说话温文尔雅,做事中规中矩。看到二猴这么无礼的行为,怒火中烧,一改斯文,甩起就是一巴掌,响亮的打在二猴红扑扑小脸上,二猴称王称霸惯了,还真从没将这个闷葫芦蒋建磊放在眼里,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就如同爬树时被小树枝轻轻划破了裤裆,尽管皮粗肉糙不觉疼痛,但是当着这么多弱小同学的面被掌掴,实在是奇耻大辱,羞愧难当,以后在学校还怎么趾高气昂,横行霸道。不行,我二猴咽不下这口气,心想今天就是被学校开除也要挣回颜面。眼里冒出如烟花的小星星稍纵即逝,立即愤怒的甩开还装着半下水的干瓢,只听咚的一声闷响瓢面撞向锅屋的土墙上,由于反作用力,连瓢带水又弹回人群中,淋得几个学生像落汤鸡,尖叫着散开一个大圈。二猴平时就喜欢跟村里游手好闲、舞枪弄棒的小伙子后边鬼混,撒野,讨教切磋打架的技巧。他此刻身子迅速下蹲,右腿微曲站定,左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建磊背后扫向他的双腿,两只手像鹰爪一样死死掐住建磊的脖子猛的向地上掼去,巴掌大锅屋被两口大锅、一个水缸、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和装满粮食的蛇皮口袋几乎填满,要不是后仰时锅台挡了一下,建磊肯定要后倒墙。陈龙、李刚等几个二猴要好的朋友为了息事宁人都上前解围,用小手架着二猴往外拖。
红娟妈看到这个情形,抛下襁褓中的婴儿骂骂咧咧走过来驱赶人群,小婊子生的,都吃饱了撑的,给我滚远点。红娟三个妹妹都才几岁,听到外面的嘈杂声,一齐涌到房门口向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姐弟五个数十岁的红娟最大,她长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一笑起来两个酒窝像小红花一样美丽动人。老家在县城东南方向的古城乡,那里树林茂密,人烟稀少,现在所住的房子是她姨妈家的两间牛屋。就是这两间破败不堪的草房成了一家爱的港湾,承载着无数的嬉闹和欢笑。虽然和陈龙一样大,但是由于上学迟,才上一年级,不过远比同龄孩子懂事、孝顺,早就开始帮着父母扯草、拎水、洗衣、做饭,都说长女如母,几个妹妹都听她使唤。一开始红娟妈还会出于同情和外乡人急于融入当地的考量,对来要水喝的孩子来者不拒,并且温柔和善,笑容可掬,但是时间一长,就有点不耐烦了,从开始的一遍遍对学生们强调下次别来了,我家也不是水井,到后来根据孩子的长相和性格进行有选择的同意。就是这一瓢瓢水,让李彩霞这个名字成为山洼小学历届学生记忆最深处仅次于校长的一个符号。
二猴在一年级足足上了三年,按道理说很不受老师们待见,但是他机灵活络,经常鞍前马后主动帮老师做事。下雪的时候常常带几个男孩满村庄去捡拾木柴,到教室里架起来烤火帮同学们驱赶严寒,否则孩子们皲裂红肿的小手像煮熟的山芋一样写作业时握笔无力,字迹东倒西歪。很多次孩子们在上课的时候,不论是张小三家的猪跑到教室里巡逻一圈,还是李老四家的鸡跑到教室觅食,增添孩子们上课乏味的乐趣,都是二猴拳打脚踢,大声呵斥将这些家畜远远赶走。
几年后,二猴因不断的留级,三个把兄弟坐到了一个班级。像他这类散养型学生每天的主责主业不是学习,而是带领陈龙这些孩子撒野狂欢,到学校第一件事就钻进杨柳树林,这种树学校里外栽了很多,是村里杨树最密集的地方,大自然一年四季都为孩子们准备了充足的玩具。春天杨絮飞舞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因用青枝条刻花棍做游戏玩而忘记了回家,这个花棍就是将枝条刻成有花纹的约10厘米长的棍子,然后在手上做游戏,分青棍、白棍和花棍三种;夏天在枝叶葳蕤的树林里捉知了,知了分叽溜和嘟溜,小唧溜叫时发出唧唧唧的声音,大嘟溜叫的时候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抓到以后握在手里到哪都带着听它唱歌,听得不耐烦了才放掉它们。最好玩的是孩子们喜欢到树根里挖还没退壳的知了,这时候的知了只会爬树不会飞,江淮地区不少人还将这个用油炸着吃,补充蛋白质;秋天孩子们会将落下来的树叶叶片全滤去,然后闻着清香味用叶柄对拉比赛,看谁的树叶结实,从而分出胜负。冬天孩子们喜欢到树底下堆雪人、打雪仗、摇雪花或者领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雪凇美景。
上学是为了什么,怎么样去学习,是很多山洼村老百姓没有深入思考过的一个问题,大部分觉得以后去城里办事能分清男女厕所就可以了,有的觉得以后卖粮食和买东西是不会算错账以致吃亏。到了九十年代初,几乎所有的村民还是墨守成规、因循守旧,抱着几亩地变着花样耕种,再带着养些家禽和猪牛狗这些牲口。所以每个上学的孩子除了上学之外,都有做不完的农活和家务。陈龙家十八亩地不均匀地分布在家前屋后几里远的山坡上。陈龙天资不算聪颖,就是这样一个男孩,有着不同于很多小伙伴的追求和理想,他从不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世界上的第二个人,只顾用力向上,拼命成长。当别的孩子将作业敷衍了事的做完,他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将每个题目弄懂;当别的孩子用中号的篮子松松垮垮的装满一篮猪菜,他会将蛇皮口袋和篮子都塞满才会踩着月光回家。
【作者简介】
汪可
汪可,女,2011年出生于江苏盱眙,目前小学四年级在读,喜欢读书写作,多篇作文得到老师的表扬和肯定。
秦海波,男,笔名子根,1982年生于江苏盱眙丘陵山区,生活工作经历颇为丰富,先后在盱眙、盐城、陕北榆林、华西村、宿迁、涟水和淮安生活工作学习38年。自幼和文学无缘,从高中到研究生均学理科或工科,但成年后开始酷爱文学,近十年真正喜欢上了阅读并尝试学习创作,牵头创办菁灿读书会,得到了众多作家或读书爱好者如钱淑英、时炜、于永芳、李天宇、秦晚红、张启晨等的大力支持。争取生命不息,勤读不止,笔耕不辍,让如水的岁月在笔尖上自由徜徉、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