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浪子韦应物: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如果不是2016年,安徽作家杜子建在微博上发出这道诗句接龙征集令,韦应物这个名字或许依然会沉寂在历史的长河里。
时光荏苒,这句诗让韦应物成了网络达人,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句诗其实源自他对外甥的临别赠言。
那是大唐的暮春,山涧旁的的绿树上还残存着清晨的露珠,一阵婉转悠扬的鸟鸣声中,两鬓斑白的韦应物为外甥卢陟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可怜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滨。
涧树含朝雨,山鸟哢馀春。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
全诗意境清新,用词平白却又饱含深情。没有人相信,眼前这个深沉儒雅的中年大叔,曾经还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大唐天宝年间,长安最著名的问题少年,是韦应物。
身为关中贵族后裔,韦应物的起点超过了同时代的所有诗人,曾祖韦待价在武则天当政时期担任宰相,父亲韦銮也是知名画家。当公元737年,韦应物含着金钥匙出生时,25岁的落榜生杜甫,还在为找份糊口的工作疯狂地投简历,那位被誉为“谪仙人”的李白,在长安也遭遇了职场危机。
这份显赫,到了民国还有人追捧。上海滩的大佬杜月笙门前,就刻着“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的楹联,上联中的“春申”自不必说,下联中的“小杜”代指的便是长安城的韦、杜两大豪门。
再说韦应物,不用背之乎者也,也不用熬夜备战奥数,在家人的关爱下,韦应物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沉迷于游猎的他,是典型的豪门纨绔,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却在15岁那年,被家人安排到了宫中,成了唐玄宗李隆基的贴身侍卫。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虽然唐玄宗晚年懒政昏聩,但也不至于让韦应物这样的文盲担任护卫,之所以能混到这个位置,韦应物靠的是祖上的余荫。
唐朝侍卫有三种级别:亲卫、勋卫、翊卫;祖上在朝廷有官职者,后代能自动分配侍卫一职,而且根据祖辈官职的大小,后代被分配的级别也不同。
许多年后,韦应物以亲历者的身份这样追忆陪唐玄宗打猎的情形:“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可见他当时担任的,是级别最高的亲卫。
既为豪门贵戚,又是御前侍卫,韦应物行事越发骄横,不仅械斗抢掠、调戏民女,还公然挑战司法权威,妥妥的唐朝版的“我爸是李刚”的人设,如同他自述的那样嚣张: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带着杨贵妃及一众亲兵仓皇逃亡蜀中避难,根本没人顾及到年少的韦应物。直到这时,嚣张跋扈的韦应物才意识到,失去了权力的庇护,自己不过是条丧家之犬而已。

山河破碎,身世浮沉。自家的豪宅府邸已沦为废墟,昔日的狐朋狗友也纷纷避而不见,韦应物瞬间跌入人生低谷,所幸此时,他遇到了一位改变了命运的奇女子。
当朝吏部员外郎元挹的女儿元苹,祖上是鲜卑贵族,自幼研习诗书品性贤淑。早年与韦应物定下婚约的她,不仅没有嫌弃未婚夫的落魄,还在动乱中毅然嫁给了他,当时的她,只有16岁。
在妻子的鼓励下,韦应物决心苦读诗书,重振家族的荣耀。
人这一生,总要经历一些挫折才能成长,总要失去一些东西才能学会珍惜。
幡然悔悟的韦应物,从此抛弃了无效社交,整日在家焚香、扫地、读书,这一坚持就是7年。终于在27岁那年,他的才华引起了朝廷的重视,被委任为洛阳丞。
此后的十几年间,元苹一直随他的升迁调动而奔波,从长安到鄂州、滁州、江州,一路山遥水阔,从无怨言。
最好的爱情,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彼此相濡以沫。
只可惜,这样的爱情终究没有圆满的结局,韦应物40岁那年,为丈夫操持半生的元苹,溘然长逝。韦应物为此伤痛欲绝,他亲手为妻子撰写的墓志铭,如今被收藏在西安碑林博物馆里,属于国家一级文物。
在这篇饱含真情的铭文里,有句话令人不忍卒读:
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
手泽衣腻,尚识平生,
香奁粉囊,犹置故处。
生命里留存着你的气息,却再也没看不到你的影子,世间最令人心碎的爱情,莫过如此。
出于对亡妻的思念,韦应物很长时间都没有续弦,他与元苹留下的两个女儿感情深厚,如果看过他的《送杨氏女》,谁又能想到这样父爱深沉的女儿奴,曾经是那轻狂不羁的少年?

元苹死后,父女三人相依为命,大女儿出嫁那天,韦应物老泪纵横,絮絮叨叨地追忆女儿自幼丧母的苦楚,又担心她在婆家受委屈。目送女儿被送走后,他抱着家中被姐姐带大的小女儿不禁潸然泪下:

永日方慽慽,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苦无恃,抚念益慈柔。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那个曾经的暗黑少年,终于在岁月的摧残下,活成了孤独的父亲。

曾经的苦难,让韦应物心中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情怀。那个欺男霸女的恶少,历经几十年的风雨,蜕变成了两袖清风的父母官,他兢兢业业造福一方,严惩不法官吏,在百姓口中取得了良好的口碑。
晚年出任苏州刺史的韦应物,因为年老多病经常陷入自责:自己拖着病体不干活,却白拿国家的俸禄,深感良心难安。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一个灵魂龌龊的人,写不出这样有良心的诗句。
浮华落尽,世事无常。看淡了功名利禄的韦应物,晚年创作了大量清新的山水田园诗,后人将他与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并称为“王孟韦柳”,他在滁州任职时,写下的《滁州西涧》,至今还是语文教材里的经典: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在苏州刺史任期满后,韦应物没有等到朝廷的任命,一贫如洗的他没有回老家的路费,只得寄在苏州城外的无定寺里,没多久就病死于此。
这个少年显赫的贵公子,最终以这样的结局离开了人世。
岁月如花,凋零一刻繁华;生命如酒,沉淀一生哀愁。
于是,那个浪子韦应物,在忍受了生命里的落寞,饮尽了世间的孤独后,才有了““我有一瓢酒,足以慰风尘”的绝世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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