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目断飞鸿,送你走

南裴的爷爷走了,享年九十七岁。

十岁那年,我跟着母亲来到南裴,一进村,就望见爷爷立在路边,头顶着夕阳,脸上挂着笑。那一幕,成为我对南裴残存的唯一温暖的记忆。

爷爷是继父的父亲。一生育有三子:柱子爹、花姑和我继父。奶奶去世得早,爷爷独自把孩子们带大,继而鳏居到老。

一直觉得,我对黄昏的焦虑是从住进南裴开始的。那个时候,每当夜幕降临,我便惧怕那悚人的声音——哭,叫,骂,笑……活像墓穴里的哀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继父在梦里数落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从梦中骂到醒来,从深夜哭到天明,从炕上叫嚣到饭桌……若不把爷爷那张眉目飞扬的笑脸“榨”成瑟瑟发抖的干核桃,继父不肯罢休。

要怪,就该怪那棵老梧桐。当年,爷爷亲手栽下它,栽下了自己的祸根。当老梧桐还是一棵小梧桐的时候,花姑出嫁了。留下爷爷、柱子爹和我继父,生活在一起。后来梧桐渐渐长大,兄弟俩陆续成了家。“分家”的时候,爷爷把长着梧桐树的家分给了继父,却把梧桐树分给了柱子爹。从此,梧桐树横在继父心头,成了一道坎儿。咋,你当我傻?把我碗尖上的肉挑给他!—— 一句话,继父“嚼”了很多年,咽不下;爷爷听了很多年,不辩解。爷爷就那样静静地听,默默地忍,微微地笑着……

后来,粮食越来越贱,沃腴的土地再也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继父常横在炕上生闷气。只有在学校收费的时候,他才肯与我说上几句,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说,这日子咋过,老的老,小的小。”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爷爷才从马扎上站起来,领着我走到院子里。我在屋檐下细碎的阳光里坐着,爷爷拄着拐棍满院子转悠,挨个角落端详。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很多人围住了我家的西厢房。“这炉子盘得真匠实”“还好烧呢,你看看,一点都不倒培”“这个岁数了,还是那么机巧”当我钻过那些沾着泥巴的裤腿,挤到爷爷跟前,爷爷把两个金黄色的肉火烧,递到我嘴边。一股香味扑鼻而来,至今,都是鲜活的。

从此,继父拥有了自己的火烧铺,由农民变成了个体户。爷爷带了他好久,他才接过爷爷手中的炉钩,坐在爷爷盘成的那座一米多高的火炉对面,把鏊子上面,烤死了皮儿的发面团,送进炉堂,连翻几个个儿,烤成油光发亮的金黄色。接下来的岁月,除去冬季农闲时节,只要一到饭时,十里八乡的胡同口、大街上,就回响起母亲的叫卖声——肉火烧喽。爷爷的手艺不仅养活了我们一家老小,还养活了父老乡亲。直到今天,爷爷不在了,但火烧铺还在,叫卖声还在,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金黄色的肉火烧还在……正所谓,人们不记得,有些人走了;有些人走了,但人们记得。

要说冬天是农闲时节,也不尽然。我的母亲就总是起早贪黑的忙碌整个冬天。那年,我出生在正月,临产的母亲,在腊月三十的年集上,还挺着大肚子,摆开货摊子,卖香,卖纸,一卖就是三十多年。香和纸是烧给故人或者神仙的,人们以此来求财、祈福、保平安,所以春节前夕,香纸就成了人们必备的年货,而母亲也成了集市上忙碌的生意人。

母亲的摊位越摆越大,香和纸的种类越上越全,顾客的数量也越来越多。时常会有年轻人对着烧纸,满目虔诚却一脸茫然,“需要烧几刀啊?”“都烧给哪路神仙?”于是,母亲就想,若能给烧纸印个封面,封面印上各路神仙,各自包成一刀,这样岂不是一目了然?晚饭的时候,母亲说起自己的想法,继父开口道:“说得轻巧,神仙的模具从哪来?不好好卖香卖纸,就会异想天开!”于是,一家人埋头吃饭,一夜无话。

第二天,母亲散集回家,停好三轮车就抓起了暖瓶。爷爷看着母亲端起一大碗水倒进嘴里,咽下去,才把手中的东西递到母亲面前。母亲的眼睛亮了,“爹,这是你刻的?”爷爷笑着,和母亲手中木牌上的观音一样,温暖慈祥。母亲翻来覆去地看,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就差我跑去小卖店,买回了印油和板刷。那天晚上,母亲一边笑,一边印,印了好多观音像……后来,爷爷刻成了更多模具,有如来的、弥勒的、文财神的、武财神的、灶王爷的、路神的、车神的、桥神的……个个慈眉善目,神情饱满,让人一见,心生欢喜。原来,爷爷曾是一名匠人,在我们这里俗称“把手”。方圆几十里的高门楼大房屋都是爷爷带人建成的,而且飞檐斗拱上栩栩如生的吉祥鸟兽也是爷爷亲手雕琢刻制。有些,至今保存完好。所以,爷爷刻下这些模具,不过是小试牛刀。

包上封面的烧纸果然很受欢迎。母亲刚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接下来的日子,爷爷戴上老花镜,坐在阳光下,坐在钨丝灯泡下,甚至坐在煤油灯下,为我母亲,为这个家,一下一下地印神像。年复一年,母亲起早贪黑立于寒风中售出的烧纸,都是爷爷披星戴月印制而成。直到弥留之际,爷爷仍不忘摸一把枕边的模具,哪怕只是摸上一把,颤悠悠地……

如今,爷爷走了,母亲希望我能忘却继父的不好,回到我与之决绝的南裴的家,披麻戴孝,给爷爷出殡。好让继父脸上有光,邻里之间不生闲话。我拒绝了母亲!因为,我厌恶因旧俗之囿,在亡灵面前装腔作势,而且,为爷爷的祭奠,我有自己的方式。

爷爷生前,好喝白酒。于是,我摆好两只粗粝的大碗,抱起酒坛,把碗上满。一碗给爷爷,一碗给自己。这一刻,目断飞鸿,送爷爷走,我一醉方休。这一刻,我深沉的眷恋,锥心的痛,爷爷可知,日月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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