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这个人

这个人

街口常见一个人。寸头,方脸,宽肩。黧黑面色。两只眼深藏在眼窝里,时而精光四射,像探照灯,暗夜里,没一样物什不被扫进去。

短腿,矮身量。走路,爱勾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步三摇,推动着一身颤巍巍的膘行进,活脱脱一只会动的地缸子。

街口,路东,横着的一溜房,是他的家。

他家,原只有三间砖屋,开着一家食杂店。那时,还是他的父母做掌柜的。他母亲,短发,花养得极好,穿着看着很舒服,人精明。他父亲冬夏都喜欢拢着手,在窗下院里踱。遇见人,若对心情,就笑着含混招呼;不对心情,则冷眼看人走过——那眼神,像看一只与他漠不相关的兽,比如常来的那只灰条纹猫。

几年前,他父亲患了脑中风。那时,地方保护主义还严重,烟草的人一来查烟,他父亲就站到屋门口,冲着那个女局长及她身后呼啦啦的随从开骂。尽管声音不真切,但人们仍能听得清楚。底气还足,话语也豪横:“你们都进屋查,查,查一个我看看!还能让我们消停地不?”骂得一群人灰溜溜夹起尾巴,横过路,去了别家。人群已经全部被吸进门里,街这面的叫骂依旧不停。街上,早堆了一些人,笑嘻嘻地看稀奇——穿制服的也能遇到茬子。

他是独子。据说,他本有一个姐姐,十一岁时野水坑里洗澡淹死了。他说媳妇那阵,挑得很。漂亮的,要手脚勤快;手脚勤快的,还要心思伶俐;心思伶俐的,又不能鬼点子太多。这样挑拣了一两年,最后要了相貌普通,心眼不过于活泛,能干活的赵姓姑娘。

赵姓姑娘的确能干。自她进了门,卖货的可能是她,送货的必是她,扫院子的还是她。冬夜风雪稠,早晨起来,赵姓姑娘用木掀铲雪铲得欢。他,手插在兜里,大爷似的站在门口,仰着脸,眼睛东西南北乱晃,荡悠悠地看风景。

然而,赵姓姑娘的心眼也是朝着自己的。几年下来,手里竟也攒了些私房钱,抬出去吃利息(抬,方言,指私放高利贷)。怨就怨那个不灵活的娘家哥哥,竟不分里外地把利息送到家里来。这一下,可捅了蚂蜂窝。他家炸了锅,吵骂得天翻地覆。公婆怒骂,他更不饶。激烈的声音厮杀混战,拥挤出门窗,一波一波摔到街上。夏季炽热的天,太阳火球似的烤着,声声都是爆竹那样响。后来,他在前头走,赵姓姑娘哭得脸面通红地跟在后面,去民政起诉离婚。婚自然离不成。至于是谁低了头,服了软,赔了不是,没人晓得。他家的事向来包裹得严,吵架骂人这事,是实在捂不住了。

这一架吵得也值得,没两年,他父母交权。自此,小两口说了算。

他叔家也做点小生意,麻花炸得地道,又酥又软,一入嘴就知道是老手艺里出来的。天知道为何,他竟也炸起了麻花。在院心摆出个玻璃柜子,里面堆摆着黄橙橙,油汪汪的大麻花。他叔与他隔了不过三五家,一山怎可有二虎,难免不过来与他商讨这事。谁也不知道最终的商讨结果。然而,常听到他叔站在自家门口骂人了,高声地,豪横地骂。一听那骂人风格,就知道与他父亲是一脉。他家,则见从窗子里伸出一支喇叭,早晚欢蚂蚱似的叫:“麻花,油炸的大麻花,好吃的大麻花啊——”他那略嘶哑的声音,被电波推动扩展着,足能震荡半个镇子。据说,他喊喇叭的时候,眼睛里,精光闪了一闪。

由黑大公路下去,向东走,直通通就能走进卫星小学的大门。这条路,从前是土路。遇到雨天,孩子们走得极费力,一步一陷。有时,拔出了脚,鞋子或靴子还在泥里,脚踩进泥水,再弯腰去拔鞋子或靴子,看得人直心疼。有的大人碰到这情况,看不过,就弯腰胳膊一展,夹起孩子捎一段。

因此,乡里测定好,决定给孩子们修路。推土机,搅拌机昂首挺胸上了场,要大显身手一番的样子。恰好,这路紧临他家,就在他家南窗下。夸张点说,简直像从他家窗子长出去的一样。

谁也没想到,他竟把地缸子似的身体滚过去,来回疾走测量。最后,站到修路负责人前,大声责问:“这路修得不对劲。为啥离那家近,离我家远?这路北边比南边的空地多了一尺多,凭啥北边的多?凭啥?!这路不能这么修。要这么修,你们就修一个试试!”他的手摆脱布兜,垂在了身体两侧,并时不时抬起指指戳戳,以帮助它的主人表明立场。他的头也昂起,还不时用力向前点着,一下下,和他嘴里吐出的话语配合极默契。他的上下唇有力量起来,很好地圈住了平时和缓的气息,让它们得以激烈碰撞挤压,积蓄好力量,配合声音,子弹一样射出去。而那双眼睛,摁着开关的灯一样,四面扫射,亮度十足。

修路这事僵住了。推土机,搅拌机熄了火,和工人一起,站着,静静看他。而他,双臂绞着抱在胸前,踱到路边,翻着白眼,看修路机器和修路人。修路负责人无奈地说:“这事我做不了主,我就是个跑腿做事的,说了也不算。”于是,他屁股后头冒着烟似的去了乡里。双臂在身侧快速摇摆,远看起来,竟像翅膀,发了怒的鸡的翅膀。

一天,两天,推土机,搅拌机都安静着。第三天,这些机器喘气了,跑动了。当然,路面也向北滚动了二十五公分。

原来,路对面,是一家饭店。店主本想靠着乡长常去吃饭的缘分,让路靠过去他家一点,不曾想到他会出来打横。

他北面的邻居,是个不争气的厨师,买彩票赔得山穷水尽,只好卖房。那房,是厨师老娘留给厨师的,在个好地段上。不上不下,处在镇中心,人来人往,做什么生意又都够得上。最后,他以看起来不高的价格收到手。他知道很多人眼热那房,早早放话说,那房谁也住不消停。意思是,有我这个邻居在这儿,谁也别来插这个手,打这个房的主意。据传,放话时,他的目光像乌云后的闪电,蓄着能量,闪着幽蓝的光。

他家后面,住着两家邻居。学校校长家和他家中间,夹着砸炉筒子的一家。砸炉筒子的,是对老夫妇。他们的草房不似校长的砖瓦房,又低矮又破旧,夹在明晃晃的两家中间,像块大土坷垃堆砌的,还被烟熏火燎得不成样子,久病的妇人一样斜歪歪地竖着。他和校长走动得热乎。夏天送雪糕饮料,冬天送青菜火锅料,春秋送水果。反正,每次上门,他都不会空手。校长媳妇也是个眼皮浅的,夫妇俩自然常去他家坐坐。说话闲聊,竟比亲戚还亲近,相互之间,简直就是贴心人,凡事能互相托付得起。

校长的儿子结婚,首付不足,校长不得已,只好卖房。他上赶着拿出十六万,留下那房。还说,只要校长不调动,他们住到什么时候都成。人们都说,学校校长的房真卖了个好价钱,还遇到这么讲情理的好买主,走了大运,烧了高香。彼时,校长手下掌管着一个食堂。每到饭时,长短队伍进进出出,热闹劲不亚于集市。

转眼,到了秋天,校长被免职。

没几天,大约在一场秋雨后,空气还湿漉漉的,他手插在裤兜里,把自己晃到李老师家。校长被免职,只能喊李老师了。坐到炕沿上,貌似极为难地说,自家想扩大店面,家里住不开了。李老师只得四处托人,找房租房。李老师的媳妇,也就是现在的卫老师,尽管不甘心,也得接住这秋风凉,叫不起当初那承诺。再说,承诺是白纸黑字么?在哪里?顺嘴人情罢了,哪个要你信。

砸炉筒子老夫妇的房子受水气。原因是两边房子都翻修过,地势垫高,他家自然坐在了坑洼里。一到雨天,雨水滔滔的,差不多积到门槛那么高。无法,在屋门口,老夫妇俩只好堆放沙袋。

他找人捎话,要两万五买老夫妇的房。砸炉筒子的老头是个倔老汉,气得胡子直翘,说:“这房不卖,宁可住塌了,我也不卖!”他再不找人去问老夫妇。但下雨天,会站在自家后窗,笑眯眯地看老夫妇的院子。常见倔老头穿件深绿雨衣,拿把铁锹,趟水走到大门口那儿,腰弯,撅着屁股清水沟。有时,他推开窗子,冲雨里的倔老头喊:“老曹,赶紧修房吧。攒着钱啥用?死了,还不是废纸一堆。”雨水飘进窗子,打在脸上,他觉得很舒爽。去年,他忽然又找人,把房价抬到了三万五。倔老头看着价格公道,同意出手。没多久,人们就听说黑大公路要拓宽。这样,他前面的房子一扒,老夫妇这房就成了临街的宝地。

新农村规划,使学校附近的地方金贵起来。人们心里开始兴奋,要盖楼也得在学校附近呀。摆弄土地的人也要住楼房了,上厕所能不出门了,在自家可以洗澡了。开发商涌来,纷纷找他谈合同。他手插在兜里,在屋心踱,横几眼合同,爱理不理地搭几句:“我不要房,我要钱,给我五百万我就签。我家开着店,离学校又近。”或许,他心里想的是:你们这帮狗崽子,想套补贴款,就得和我签!开发商哪是一般人,个个都是猴子变的,算盘子扒拉得比谁都精,一听这天价,知道遇到了活土匪,都停住了。人们的希望也落在了空地。

开发商停住,他才不停住。即然吹出了这风,拆迁就不会是多远的事,姓陈的开发商不干,还有姓王的开发商。开发商今年不来,还有明年。校长房子西边,不,现在应该是他的房子西边,有块空地,盖两三间房绰绰有余。还有屋前的菜园子,更宽敞。他先在菜园子里,竖了好多钢管。因为听说,拆迁时,大棚也会按比例赔偿。接着,又在房西边空地打地基,要盖座两层小楼。

谁知,楼还没盖起来,却要拓路了。可是,公路竟然改道,要修到镇外去。据说,是承包商听说了这镇上人的狠辣,心疼自己的腰包,才请人疏通关节改路的。

嚯,修路竟然敢撇下镇子,绕到镇外去,想怎地?他又把自己的地缸子身体推得满街转,撺掇了一干人去上访。去县里,去省里,最后直到京里。省里踢皮球,把他踢回县,县里说再等等看看。到京里,耗了半个月,衙门口朝哪边开,他们都没摸到。这次,他落了空,修道的事没掺和成,回来好多天不怎么出门。听说,还被赵姓姑娘用话语,狠狠扇了耳光。

街对面开了家胖子超市。超市,的确名实相附,老板是胖子,老板儿子是胖子,老板娘也不瘦。超市生意做得红火,周日大集的时候,人推不开,搡不开。

他把自家食杂店,也改成自动货架,还扩了面积。然后,站到自家窗里,看着对面超市,撇着嘴,咬着牙说:“在这小镇上,你一个屯子来的家伙,开得过我?!我他妈都开了十几二十来年商店了。”他扭头,又对理货的赵姓姑娘说:“我就不信,我自己的房,我会干不过他?!他是三十万贷款压着,还租的房——哼,等着黄摊喝西北风去吧。到那时候,哭,他都得找不着溜。”

赵姓姑娘瞥见一件灰色大袄闪过去,就说:“老郭来了。”老郭是他家雇来烧锅炉的。他就扬着脖子冲屋外喊:“老郭,王成要一袋面,你给送去,车子在后院。”老郭隐隐应一声,接着,就听见进了面屋。赵姓姑娘低声说:“老郭会不会有意见,招他烧锅炉,还让他搬货送货的?”他鼻子一耸,狠地吸了下气,带动得半张脸骤然都上移,梗着脖子说:“他有啥意见?这大冬天,我用他,是看得着他,夏天他想来,我还不用呢。不在这干,他干嘛去?”

胖子超市出来的人,很多手里拎着苹果。胖子有车,能自己去哈市拉水果,省了中间商的缝钱,回来本钱就卖,以此带动人买其他商品。

见此,他心里憋着气,又无可奈何。一则,他没有大车,二则,胖子这手,本是从他这里学去的。去年,还没有胖子超市,北边有家超市开业,店老板不是镇上的。他气,眼皮上翻,和那家叫号,在自家又支起大喇叭,喊:“只要在我店买三十元的东西,就赠东三福方便面一箱……”那些天,很多女人从他家出来,腋下都夹着一两箱方便面,也都笑呵呵,得了宝贝,或捡了大便宜似的。后来听人讲,那方便面是要过期的,吃得心里都后怕。

三天后,老郭果真来辞工。他手垂着,竖起眼睛送老郭的背影。老郭刚拐出屋门,他便踢了一下脚边的箱子,说:“挑肥拣瘦,嫌我使唤你?闲着,没人使唤你,可也没人给你钱呢!”

眼见着对面胖子超市宽敞明亮,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即使抬眼看一眼对面那门脸,目光也一定是狠狠剜过去的。一天到晚,他心里猫抓似的难受。最后决定,把他父亲盖下的红砖老房扒掉,重新盖新屋压过胖子超市。他老娘是个精明女人,暗自揣摩,他家的老底一定已经倾尽,也许,还借下了大笔外债。

一个月黑夜,饭桌上,他父母终于忍耐不住,劈头盖脸把他一顿痛骂。他这头横踢马槽的倔驴,又觉得自己这些年似乎混出些头脸来,自然挥手跺脚,脸红脖子粗地大力叫嚷:“我当家,我说了算,就盖!盖!”他父亲人哆嗦着,手指着他,一句话说不出。他母亲厉声问他:“你想咋地?!这中心镇是你家呀,谁干个什么你都不顺眼?屁大点地方,人家开了两家超市了,你想开第三家。你想把这个家折腾到哪儿?!你别忘了,你上有快瘫的老爹,下有还在上学的儿女!”这回,他没叫嚷,而是转身拽开门一头扎进夜色。

哪知迎面飞驰来一辆车……后来听说,他的左腿被车轮子直戳戳咬去了。邻居们似乎没人去探望他。

至于胖子超市最终是不是会关门,目前还看不出来,倒是依旧人进人出,脚尖踩脚后跟。明天,或者后天,小镇说不准还会出现点新事。到时候,他又会怎么办?其实,老郭从他家出来,第二天,就去了粮库焊铁仓子。

作者简介
听雨

听雨,黑龙江人。在小镇一隅安静,又心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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