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也是陈念

 “你们为什么不理我?
小鸥发现事情不大对劲。
她感到周围有一股汹涌的冷意包围住她,几乎是一夜之间出现的,而且一点一点愈发浓厚。她试探性地把笔掉在地上,一个女孩路过桌前,笔滚到了她的脚下。小鸥看着她,笑着说:“麻烦你帮我捡一下笔好吗?我够不到。”女孩瞟了小鸥一眼,走了。
不对劲,这太不对劲了。
这是当地最好的高中,高三陪读几乎是一项传统。出校门口左拐,紧挨着一条巷子,巷子里高高低低的门脸挤挨着往前。到了上课的点,这里就像是一条河流。小鸥是里头一滴水,往前不断地汇聚其他的水滴,一路浩浩荡荡涌入校门。
天蒙蒙亮,她迅速下楼赶早读。楼下是她的同班同学,像往常一样,她敲几下门,在一边等同学。通常同学会一边往肩膀上挂书包,一边惯性地挽着她的手臂。但这天早上,门开了,同学看了她一眼,背起书包一个人下楼了。这栋楼盖了五层,从楼梯眼往下看,像一个折叠了许多层的深井。小鸥愣在那里,看着同学的背影一层一层飞快地旋转然后消失,她察觉到了什么,但想不明白是什么。“上次借她的钱第二天就还了,卷子也借她抄了,我哪里得罪了她?”
小鸥找不出任何问题。很快,她发现问题已经超出自己能预想的边界。
她踩着铃声赶到了教室。六十多人的教室,座位被分成三大列,三个桌子连起来,像积木一样往后摞。小鸥坐在靠墙的位置,进去需要前两位侧过腿。有时女孩子之间表达亲密,在擦腿而过的时候,会故意顺势往对方腿上蹭蹭。小鸥也爱和她的同桌们开这样的玩笑。
她喘着气走到最外面的桌前。早读课,课桌的主人把书竖起来,对着课本上的文字念。坐在中间的女孩抬起头,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了。班主任背着手在教室的后排转悠。早读的声音像平静的海水,一浪推过一浪,小鸥站在那里,是一块不知所措的礁石。半分钟,她推了推女孩的手臂,一下,没反应;再一下,女孩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甩了手,不看她。班主任踱着步子走到了附近,那个女孩拿起书站出来,目光未离开书本一寸。小鸥走进去,中间的女生把腿抬得高高的,小鸥也识趣地不让自己的身体和她有一丝触碰。终于坐下来的那一刻,她想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只是她不知道。
事实上,七年之后,她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好像从那个早上开始,她就一直是一块人人绕着走的礁石。
后桌是一个叫格子的女生,县城本地人,女孩中间的大姐头。她是班里第一个染头发的女孩,也是第一个在学校穿着吊带,把校服系在腰上招摇过市的女孩。这所学校融合的周边乡镇的学生,各个操着略微不同的口音,小鸥是其中一个。但本地的学生不一样,她们的口音立下了第一个门槛,往上加长相、经济条件、穿衣打扮等要素,形成一个隐形但牢固的“县城子弟”圈。在一众的灰头土脸中,这个圈子散发的时尚和优越,让他们拥有某种话语权。格子无疑是圈子里的核心。
小鸥自知那是个不属于自己的圈子,但也能和格子保持普通的同学关系。她是英语课代表,格子交不上作业的时候,小鸥冲她心照不宣地眨眨眼,换来一句夸张的“小鸥你真好!”之类的话。周围几个人一起开玩笑,说还好有小鸥这个“内部人”。
但一夜之间,小鸥似乎被这个“内部”除名了。班长抱着一摞阅读资料进来发,大家都是一组一组地拿。小鸥听见格子站起来大喊,“这边要五本”。班长问到,“你们那不是六个人吗?”“没有,我们只有五个人。”班长老实地递过去五本,几个女孩很有默契地拿走了自己的一份,小鸥转过头去,格子斜着眼看她:“有事吗?”
小鸥嗫嚅了一下,“怎么没我的呀?”。“关我什么事?”。对方把两摞书堆在一起,挡住了小鸥的脸。小鸥转过去,听到了背后的故意压低的笑声。她的两个同桌也没有抬头。
一些微妙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课间,坐后排中间一个女孩兴奋地嚷嚷,“快来快来,开始了!”,前后几个女孩迅速围拢过去。小鸥笑着问,“你们在看什么呀?”,拿着手机的女孩顺手把桌子上摞着的书挪了个方向,正好挡住小鸥,小鸥没再做声。过了一会儿,她想去厕所,同桌的腿蜷在凳子上,小鸥叫她让让,同桌不情愿地挪了下腿,格子看着她,腿又放上来了,结结实实地挡在小鸥前面。
小鸥呆呆地站了一会。半晌,她撕了几张废纸在桌上,踩着课桌跳了下去,再以过双杠的姿势,越过桌面坐回座位。从那以后,为了避免上厕所,小鸥在学校很少喝水。“那种姿势很不好看。有一次伤到了脚踝,后来那个脚踝经常出问题”,七年后小鸥回想起来说,“但那是当时能够保全尊严的唯一办法了。”
“出口在哪里?”
班主任是当时的英语老师,小鸥每天都要出入她的办公室送作业。她带着一个大金镯子,是一个“县城子弟”的妈妈送的,小鸥送作业本的时候不小心撞见,吓得一哆嗦。后来那个同学的座位,左挪右挪,就一直在前三排中间几个位置平移。
班主任在看报。小鸥抱着作业本站在办公桌前,迟迟没有放下去。“我可不可以……换个座位?”她脸通红地站在那里。
老师抬眼,挪动下身体,大金镯子跟着碰到了桌缘。“才换了二十多天,怎么又要换?座位都是轮流来的,学习好不好跟座位没多大关系。” 小欧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个金镯子,她没再开口。
她还是继续像猫一样从桌上爬出爬进,她不能向别人解释这一奇怪的举动是为何。楼下那个女孩,小鸥从桌上往下跳的时候,她是看见的。有时候赶得巧,前两桌的人不在,小鸥迅速地从桌凳之间穿过,尽量不碰到东西。有一回,她的衣袖扫到格子放在书堆上的笔筒,掉了一地,小鸥赶紧低头去捡,格子猛地把桌子往后拉,桌面一摞书倒下来,砸在小鸥的头上。桌子发出很大的声响,小鸥在地上蹲了一会,起来时发现全班都在盯着她俩。
“装什么无辜?”格子大声地吼。
小鸥不知道自己哪里“有辜”,她还没来得及解释,格子冲出来,把小鸥的书全推在地上。小鸥和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第二天,她发现背后的桌子上出现了一个挡板。
下晚自习的时候,楼下的女孩一个人走在前面,小鸥跟她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她叫住那女孩,“你为什么不跟我走了?”,这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小鸥想,有点自作多情。巷子里到处是学生,一直到楼梯口,女孩才说,“格子让我们别理你。”
“为什么?”
“她们说你说话声音像叫床。”
“叫床是什么?”
“……反正以后你自己走吧。”
小鸥当时16岁,那可能是当时的高中生能想到的对一个人声音的最大侮辱,尽管谁也没听过“叫床”到底是什么声音。小鸥偷偷去百度过,之后就再也不举手发言了。
那天晚上小鸥躲在卫生间哭,憋着哭,一抽一抽地,还是把陪读的奶奶惊醒了。小鸥说,“没关系,就是题做不出来,压力太大。”这个农村的老人皱着一脸褶子,反复问:“要不我回家捉只鸡送给你老师吧?”小鸥哭得更厉害,奶奶没见过大金镯子,况且这是一只大金镯子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能送一只金镯子让老师安排他们跟我讲话吗?能让校长警告他们不许孤立我吗?能找到警察像展示伤口一样地说自己的难过吗?”答案是不能,只是不和她说话而已,他没有任何显性罪过,但实实在在地割伤了她。
高中的一切定格在毕业照那“咔嚓”的一声,格子和她的小姐妹们笑得很张扬,小鸥茫然地望着镜头,想不出什么表情。
“没有答案”
毕业后,小鸥和高中的同学很少联系。大三那年,楼下那女孩给她寄来一张明信片,小鸥看了一眼落款想撕掉,但卡片上写着“对不起”三个字,她没舍得。
她需要这个道歉。16岁的小鸥是个软包子,没有人教她怎么强大,怎么把砸在自己头上的书反手砸回去,怎么保护自己脆弱的尊严。发生的一切都没有答案,小鸥能做的是一遍遍地反思自己:“或许我是真的哪里做错了?或许我声音真的难听?”她想过要找格子问清楚。但几年过去,小鸥点开格子的头像,是她抱着自己孩子的照片。当初的那些女孩们大多已结婚生子,拥有一些不出意料的人生,这几年里发生的任何一件事,可能都大过他们曾经对于一个女孩的“不理睬”。
在小鸥后来接触的人里,有个女孩说,她也曾用这种方式表达过自己的讨厌。她讨厌一个同学难看的外八字和肥胖的身材,于是就叫上好朋友一起不理她,就是这么简单。“你有没有跟她说过为什么?”“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我又没做什么,只是不跟她说话而已。”“那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会造成的后果?”“能有什么后果?多大点事啊。”
小鸥在女孩的回答里明白,这件让自己耿耿于怀了7年的事情,不会再有出口。她无法跟别人解释“不跟她说话”是件多“至于”的事。人在少年,对于自己毫无顾忌的憎恶,有多无知就有多残忍。
小鸥的青春期过去多年以后,《少年的你》上映、大火、引发公众讨论。她看到某个曾经也冷漠地不和她说话的女孩转发了相关的朋友圈,并评论:看哭了,校园霸凌太可怕了,真的应该有更加严格的管理系统。
她可能真的不觉得自己当年也是施暴者之一,又或者这件事早已在她的记忆里彻底清零,尽管有个女孩多年以后仍然有一部分自己困在相关的回忆里,而她作为施暴者对此一无所知。最残忍的事情也在这里,对于无数个小鸥这样的人来说,他们失去了所有清算或和解的可能性。
小鸥想她毕竟不是陈念,她没有遭遇那样严重的肉体侵害和后来的人命官司,她沉默地忍受、长大、上大学、交往新朋友,生活看上去一切如常,她不知道那段经历改变她多少。但无论过了多久,却又总是很难忘掉。
小鸥拉黑了那个女生的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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