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很多很多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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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邢璐

去年五月,我和谭越来到厦门毕业旅行。傍晚的中山路明亮热闹,特色小吃店一家挨着一家,每走几步都能闻到不同的香气,面线糊、炸五香、土笋冻、花生汤……我们一路边走边吃。在我觉得肚皮已经撑到极限的时候,谭越又拉我进了一家点评高分店铺,点了当地特色的姜母鸭、冻猪脚和煎蟹等各种海鲜还有两瓶冰冰凉凉的啤酒,我悄悄问谭越“吃得完吗?”,她很爽快地说:“难得出来玩嘛,当然各种都要尝一尝啦。等会儿你不准跟我AA,我吃得多,这顿必须我请!”

谭越吃得又快又认真,风卷残云一般,甚至不能分出神来和我聊聊天。

晚餐终于结束,我想去海边走走,谭越却突然变得烦躁了起来,一直催我怎么还不回酒店休息。回到酒店,谭越又说点了奶茶让我下楼去拿,我在楼下等了十几分钟,返回房间的时候敲门不开,电话不接,我有些担心,准备去找前台。这时候谭越突然打开门,我看到她眼眶红红的,妆都花了,憔悴又疲惫的样子,还有些轻微的发抖,和刚刚判若两人。我吓坏了,愣愣地问她:“你……是失恋了吗?”

她很淡定地问我:“你听说过催吐吗?”

成长:“不被喜欢的孩子”

谭越说她从小就比别的小朋友要胖一圈。小时候谭越的爸妈工作忙,把她放在爷爷奶奶家照顾,爷爷沉默寡言而奶奶性格强势,她问奶奶为什么妈妈不能常来看她,奶奶说:“因为你是个小胖猪,长得不漂亮,所以妈妈不喜欢你,只有奶奶愿意收留你,所以你要听话。”

过年,堂弟堂妹都到奶奶家拜年,奶奶会夸妹妹长得俊,弟弟又长高了,但轮到谭越的时候,评价就只有“最能吃”。有一次,一个年轻的阿姨来奶奶家做客,给谭越带了一板五颜六色的发卡做礼物,谭越很开心,捏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奶奶就高声说:“这小孩长得不好看倒挺知道臭美。”在场的所有人都捂着嘴巴笑起来。就连叔叔伯伯也喜欢开谭越的玩笑,他让家里的小孩站成一排然后挨个抱起来试试有没有变重,但是每次轮到谭越就要气喘吁吁故意装作抱不动的样子,还叫她“小秤砣”。

“反正自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个不好看不被喜欢的孩子。”谭越说。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谭越有个很好的朋友倩倩,两个人每天一起手牵着手上学放学,谭越觉得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有一天,她们中午一起吃小饭桌,倩倩把一片肥肉夹进来谭越的碗里说:“我吃不下,你吃得多,你帮我吃了吧。”谭越愣了一下,怕倩倩不高兴,就说好。“但那个时候我就一直想,我和她平时都是吃一碗饭,为什么她就觉得我吃得多呢?为什么就觉得我会爱吃肥肉呢?”在那之后,她们还是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但在谭越心里,倩倩再也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到了初中,不到一米五的谭越已经110斤了,“很多女孩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成就被我在初中轻松达成!”谭越笑嘻嘻地说。她留着厚厚的齐刘海,两边还有两绺长长的门帘儿,走到哪里都带着小梳子小镜子随时保证头发不能乱,戴笨笨的框架眼镜。大家都笑她非主流,但她只不过是想把脸上的肉挡起来。

初中大概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前后桌男女生之间的气氛开始变得暧昧了起来。有一次一个女孩带了蛋黄派给前后桌的人分,后桌男生问她:“为什么你光给大家带零食,自己都不吃?”,女孩娇滴滴地说:“啊呀我太胖了!”,男孩说:“不怕,谭越都吃了,她能有两个你那么胖呢”。

男生们也常常开她的玩笑,跟她说“你太胖了,挡着我看美女了”,谭越打个喷嚏会被说“你身上的肉太多了抖得我眼疼”。谭越当纪律委员,跟班里几个调皮吵闹的孩子说:“自习课能不能有点自制力?”被反呛回去:“有自制力的人能胖成你这样?”

甚至新来的生物老师为了跟班里打成一片拿谭越开涮:“我刚来咱们班还叫不出同学们的名字,就那个胖妹妹来回答一下有关‘脂肪’的知识点吧。”

谭越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用开别人玩笑的方式,拿别人当陪衬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幽默。

减肥:紧张地等待体重秤宣读成绩

后来,谭越慢慢适应了,她很快学会了自嘲,学会用调侃自己的方式给别人和自己解围。高中做课堂展示,没有人愿意最后一组上场,谭越说:“那就由我这个重量级选手压轴吧。”同学们下课无聊说八卦,在场每个女生都被逼问暗恋对象和追求者,轮到谭越,她就说“谁敢追我啊,一屁股给他坐死!”来躲避。大家哈哈一笑也就不再问了。谭越告诉我:“其实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再问问我,再闹闹我也行,比起害羞,我更不希望所有人都默认因为我胖就不配有人喜欢。”

我和谭越是大一竞选校学生会宣传部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参加竞选的大一新生挤在一个空调坏了的阶梯教室,每个人轮流上台做着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姓名、籍贯、兴趣爱好。谭越站上讲台说:“微博上说,每个人的青春里都有一个小胖,可能很搞笑,可能傻乎乎的,我愿意做大家青春里的这个小胖。”这句话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眼光,她也笑得很自信的样子,那时候谭越一米六,145斤,看上去确实有点肉肉的,但非常可爱。那时我很佩服她,化“劣势”为优势,让人一下子记住了她。

我眼里的谭越是一个非常细心、负责任也关心别人的人。宣传部需要给学生会组织的各个活动设计海报,她从来不会拖到截稿那天才动手,总会提前交上高质量的作品。她会记得部里每个成员是哪里人,谁不爱吃香菜谁不爱吃辣。有一次部门开会我忽然胃痛,是谭越陪我去校医院,在排队的时候她拿出随身带的清凉油用中指指腹轻轻戳了一点涂在我太阳穴上帮我按摩,很温柔地说“我经常看到你带一杯泡得很浓很浓的茶水,以后要尽量少喝浓茶哦,会对胃不好的,要尽量少熬夜,多喝点牛奶,可以保护胃黏膜。”

谭越总让人觉得很温暖,我想她一定是个很有力量的人。但我低估了一个女孩被定义为胖和丑时所感知到的伤害。

上大学后,谭越开始拼命减肥。去食堂吃饭从来只打素菜,连蛋黄都要剜掉,戒掉了所有饮料,偶尔喝一点脱脂奶。后来还是觉得食堂的饭菜太油,她干脆不在食堂吃饭了。谭越一个月有两千块生活费,花了八百从代购那里买了澳洲的减肥代餐粉,花了一千办了健身卡,又花五十块在名创优品买了体重秤,每天早上她要先上厕所,然后只穿睡裙站上体重秤。这是决定她一整天心情的仪式,她怀揣着紧张的心情盯着跳动的数字,就像高中时等待老师宣读小测成绩。

谭越说自从减肥开始,以前没那么爱吃的东西也突然对她有了巨大的诱惑。有一天她失眠,脑袋里都是便利店里最普通的饭团,饭团里一颗一颗饱满多汁的米粒。她忽然想起来之前看新闻,有女明星实在馋肉包子了,就叫助理买来,把包子一个个掰开,使劲看了看里面的肉馅,就说:“好了我过瘾了,扔掉吧。”于是谭越第二天一早也去便利店买了一个三文鱼饭团,放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吐掉了,在心里跟自己说,也没那么好吃嘛!

有一天上早课,许多起晚迟到的同学会拎着早餐溜进教室,教室里一下子充满了豆浆蒸饺肉夹馍的味道,谭越觉得很烦躁,怎么可以带吃的到教室呢,她胡乱地拨弄自己的头发,突然很委屈,为什么自己要受这种苦呢。

每到晚上最想吃东西的那个时间点,谭越会赶快冲到健身房跑五公里,然后灌下一听零度可乐,让肚子涨起来假装已经饱了。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就给自己洗脑,走在路上,她会突然指着一个女生手里的泡芙说:“你看她把那个泡芙吃下去,身上就会长那么多肉,所以不能吃!”她有一个APP,每天记录自己吃的东西有多少卡路里。

不到一个学期,谭越瘦了25斤。脸上的肉少了,鼻梁也显得高挺了起来。谭越笑笑说这叫水落石出。但她还是不满意,“就是腿上的肉不好减,太难了。”她说等假期回家她要试一下拔罐和按摩减肥,实在不行就去打溶脂针和抽脂。

但是谭越并没有因为瘦下来了而更自信,而是有些敏感和情绪化。有一次,室友很热情,从家里带了绿豆糕非要往她嘴里塞一块,她因此闷闷不乐了一整天,问我“是不是她不想我瘦啊?是故意的吗?”如果有人讨论“吃播”、“减肥”之类的,谭越就会觉得“他们在嘲笑我吧?”

暴食:来自食物的安慰

我第一次觉得有些奇怪是大一下学期的一天我居然在麦当劳里看到了谭越!我正在犹豫我是不是认错人了,谭越突然很开心地朝我招手。“不用大惊小怪啦,这是欺骗餐。我最近减肥到了瓶颈期,我看他们说可能长时间减肥,身体就习惯你吃得少吃得素以为是在闹饥荒,就会帮你保存热量降低新陈代谢,就减得慢了。所以要偶尔吃点高油高糖高热量的东西来欺骗一下你的身体。”那一次,谭越吃了两个汉堡,四盒麦乐鸡块,两组麦乐鸡翅,一盒大暑条,一个麦旋风和一大杯可乐。

再有就是大一快要结束,我们那一届学生会吃散伙饭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相互拥抱,合照,说着以后不互相忘记,只有谭越眼神呆呆的,一直在吃。干锅土豆、锅包肉、水煮牛肉、炸虾……后来谭越告诉我,平时食欲被压抑得太严重,聚餐的时候就可以跟自己说“这种场合不吃不好”算是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谭越说:“其实那一次我自己也觉得蛮惊讶的,因为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一样,满眼都是吃的,脑袋里想的都是‘煎饺还有一个了,锅包肉只剩下最后两片了……’”

那次散伙饭之后,谭越留在了学生会当副部长,而我光荣地退了休。我们不再有机会像从前常常碰面。直到大二下学期,谭越非常开心地约我一起吃饭,告诉我她恋爱了。

两人是异地恋,男友是谭越的高中同学,假期的一次同学聚会之后他向谭越表白了。我问谭越喜欢他什么,谭越说:“他是唯一一个高中时候不嫌我胖还很照顾我的人,会帮我接水,交作业,有一次我月考没考好他还陪我说了好久的话。我在那个时候就有些喜欢他了。”

谭越在广州,男友在武汉,两个人每次视频通话,谭越都会认认真真化个妆,“哎呀,我太丑了,如果微信视频也能开美颜就好了”。会精心为男朋友准备礼物,手表、耳机、情侣卫衣,还会动手画各种纪念册和球鞋券。男友给她编了一条手链她天天带着,“一个工科生去做这个,我觉得挺难得的”。

但她又常常因为感情而受煎熬。她执着于每一个纪念日,在一起的100天、200天、365天,生日、情人节、七夕、520,她总希望男友可以提前想到,并有所表示。她要求男友把所有社交和游戏软件的密码都上交,会想方设法检验男友说完晚安之后有没有真的睡觉,甚至用小号去试探男友。她不能接受哪怕一点点的隐瞒和欺骗,男友不管在做什么都要向她报备。在男友没回信息的时候,她感觉到焦虑不安,像是溺水,喘不过气来。慢慢的两人越来越频繁地争吵。

她的欺骗餐吃得越来越频繁了,体重也开始反弹。

后来,两人分手了,谭越旷课坐火车去男友的学校就是为了看一眼他的新女友。谭越拿那个女生的照片给我看,“偷拍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变态,但我一边拍就一边觉得好羡慕,人家应该只有90斤,我比人家胖30斤,要是我,我也会选她的。”

我问谭越有没有想过可能这段感情出现问题和你的体重并没有任何关系呢。谭越说:“我知道,我应该去学会如何享受一段感情,而不是千方百计地检验对方是不是爱我。但是我做不到。我总是害怕。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谭越在寝室躺了一个多星期,几乎没怎么吃饭,瘦了8斤,有一天她终于起了个大早化好妆出门上课,我们都夸她瘦了,她也笑起来:“因祸得福,因祸得福。”我们都以为她走出来了。

而谭越后来跟我说,这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我有一天坐在图书馆,想强迫自己看点书,突然脑袋里一个声音蹦出来问我:‘你是想用那么喜欢的男朋友换瘦八斤肉吗?’我忽然浑身颤抖,不是啊,当然不是,我人生的终极目标不是瘦啊!我想要爱啊!我每天忍饥挨饿到底为了什么呢!”于是她发疯似的冲进麦当劳,点了好几百块的汉堡薯条炸鸡可乐。

她觉得委屈极了。她说她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洞,别人的每一句嘲笑和自己的每一句自嘲都让这个洞变得更大一点,每次躺在床上饿到睡不着,这个洞就更大一点,站上体重秤发现反而胖了0.2kg,洞就再大一点……这个洞已经很大很大了,大到可以把她吞噬。

现在,她要用食物把它填满!她听到自己吞咽的声音,听到自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她觉得畅快淋漓。原来糖和油脂才是世界上最能给人带来安慰的东西。她甚至为这样简单而久违的快乐感动。

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又万般后悔,感觉到前功尽弃的颓唐。她痛恨自己的软弱,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不能放弃。但在之后的日子里那种彻底宣泄的快乐又时常召唤她,在她感到烦躁的时候在她耳边低吟,慢慢地成为了她最好的朋友。以至于她总会在最脆弱的时候想起它,在实习时,工作量巨大,leader脾气暴躁常常责骂,她的精神开始微微涣散,脑海中就在回响着“怎么还不结束怎么还不结束,结束了好去大吃一顿。”

有时候没有钱,谭越会去食堂买10个东北大饼,趁室友不在的时候拉上窗帘,不开灯,坐在昏暗的寝室里尽情地咀嚼,用力地吞咽,享受从淀粉榨出的甘甜,感觉很幸福又很悲哀。

谭越的体重开始反弹,甚至超越了减肥之前。

之后的谭越常在“钢铁意志”和“失去理智”两种状态之间切换,她常常用严苛的手段让自己减肥,比如断食减肥,有一次因为断食突然眼前一黑向前晕倒,手臂上磕出大块的淤青,她很兴奋地给我看,仿佛那些淤青是她的勋章。但很快她又会陷入到暴食中去寻找安慰。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舍友们在讨论吃播,有个女孩说“你别看她们吃得多,之后都会偷偷催吐的,所以她们光吃不胖。”这句话给了谭越启发。

“光吃不胖”这四个字对谭越来说诱惑力太大了。

催吐:“如果瘦到100斤是不是就没什么烦恼了?

第一次尝试催吐的时候,谭越鼓了很多次勇气。她跟自己说,就试一下。那天她吃得很饱很腻,本身就有些胃胀和恶心,所以很轻松就成功了。和暴食一样,催吐也让她感到心安,她觉得抠喉呕吐的痛苦抵消掉了暴食带来的热量和愧疚感,她跟自己说“负负得正,负负得正。”

催吐就像暴食一样,慢慢地也成了她的习惯。她最喜欢在离寝室最远的那个食堂外的公共厕所最里面那个隔间催吐,特别是晚上8点之后食堂关闭,就很少有人会去那个厕所了,也不用担心被熟人发现。她会准备牙刷、牙膏、香水、洗面奶,放在一个小洗漱包里,每次吐完要确保自己不把呕吐物的气味带出那个隔间。抠喉的那一下是最难受的,她能感受到食物搅着胃酸涌上来,划过食道,灼烧喉咙,心跳会加速,会流眼泪,吐完还要再喝些水再吐,直到完全吐干净,有时候吐到喉咙已经麻木。有时候,一边吐,一边听到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很冷静地问:这个这么狼狈的人是谁呢?

对谭越来说,催吐不仅是压抑之后的释放,更是捷径。很快,谭越瘦到了不到110斤。每次十几分钟到半小时的痛苦相比起日复一日的坚持克己要容易且有效的多。谭越已经回不到曾经需要时刻遏制食欲,运动,然后期待每天早上体重秤上0.1的变化的状态了。

谭越常常问身边的人,如果她瘦到100斤,是不是就没什么烦恼了呢。“至少可以昂头挺胸的出门了吧。”100斤仿佛是一个里程碑,跨过去之后的另一边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她没有意识到,“吃”和“减肥”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思考和决定问题的方式,每当她遇到挫败,她想到的都是“我需要吃”和“我需要瘦”,“瘦”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一种标准,来衡量她的决心,信心和状态。

有些夜晚,催吐之后的谭越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南方湿润的风轻轻打在身上,身边有练习滑板的男孩,有拉着手说悄悄话的情侣,有刚下晚课的同学匆匆回宿舍赶deadline的同学,十分热闹,而她会感觉到无法名状的孤独,她还要带着这些秘密走多久呢。

她想起假期她和父母去奶奶家吃饭,奶奶又在饭桌上调侃她从小到大的身材。吃完饭,她想去厨房帮忙刷碗,结果听到妈妈跟奶奶说“以后不要再这么说越越啦,她也长大了,有自尊心的。”听到妈妈这么说反而让她更加难过,谭越知道妈妈一直都很爱她保护她,如果妈妈知道自己的自虐和放纵,又该多么难过和失望呢。

她很快意识到,暴食与催吐并不会负负得正,而是叠加成更多倍的伤害。催吐导致胃酸倒流和食道炎,消化功能也被破坏,她需要时常忍受突如其来胃胀胃疼。声带被胃酸腐蚀,声音变得沙哑,她只好用“自己有咽炎”这个说辞来掩饰。好几颗牙齿的内壁也被侵蚀得坑坑洼洼。谭越在跟我描述这些时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在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很难想象这是那个在三年前仔细叮嘱我少喝浓茶,多喝牛奶的女孩子。

谭越说,暴食和催吐就像两种寄居在她身上的寄生生物,让她无法摆脱。她无法控制自己因为情绪崩溃而通过暴食来宣泄,宣泄过后的负罪感又将她逼进那个狭窄的厕所隔间。

她知道自己得病了,这种病叫做进食障碍。严重的话可能导致严重厌食无法进食。也有人因此患胃癌、食道癌。她也惶恐。

她回忆起自己与“胖瘦”缠斗的日子。这些年,她抗拒拍照,抗拒去商场试衣服买衣服,讨厌别人对自己身材样貌的打量,讨厌“成为更好的自己”这样的鸡汤,讨厌减肥APP,讨厌不加酱汁的沙拉,讨厌昂贵又难喝的代餐,讨厌催吐时不小心沾到衣服上的污渍……但这是她这几年付出最多心血的事情,也因此吃了很多很多苦,但她终于离自己的里程碑越来越近了,她又开始为不知道如何维持好不容易减下的体重而焦虑。

在厦门的海边,谭越轻轻靠在我身上:“最起码,我要一张好看的毕业照吧。”

“我在好起来”

谭越所在的学院拍毕业照那天上午,突然下起了阵雨,所有人穿着笨重的学士慌乱狼狈的四处找地方躲雨,好不容易等到雨停,重新集合拍照时,女孩们的妆都花了,发型也乱了,但仍然认真地调整出最美好的笑容。

我买了花去和谭越合影,她抱抱我,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我答应过你哦,毕业照拍完就不会啦,放心吧!”

但我仍为谭越感到担心。毕竟这个过程太难了,需要心理疏导和药物控制,需要在“心瘾”发作时转移注意力,可能出现反复,就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下定决心最终却又被重新拖进那个恶性循环。

毕业后我们去到了不同城市,我和谭越的联系也慢慢少了。谭越不喜欢分享生活,而我也因为越来越忙碌的工作和日常生活而无法分神。

直到上个月,我生日的时候,接到了谭越的电话。

她说:

跟你汇报一下近况吧,毕业这半年我没着急工作而是回了家,跟我妈妈坦白然后她陪我去看了医生,包括心理医生,我在吃药,牙齿也都补好了,我在好起来。

我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一个傻乎乎的反应很慢的男孩,但他非常有耐心,在我成千上万次地发脾气,问他“你是不是嫌我胖”的时候,他都会说:“当然不是啦,你是最最漂亮的!”

还有,其实我也知道,奶奶并不是真的讨厌我或者嫌弃我,其实每年过年奶奶都会偷偷包最大的红包给我。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跟小孩子相处。

我想,我会通过好好生活,健康生活的方式,一点一点地把心里滴洞填起来。

体重呢,就先不告诉你了吧,我好久都没上称了。

这真的是最好的礼物了。

*谭越为化名,图源于美剧《我们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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