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

 
目  的  地 
文/落叶半床
那年我不是七岁就是八岁。一行人之中,只我一个小孩。我是跟着爸爸妈妈(我是他们的独子),和那些大人们,浩浩荡荡地向海边进发。我记得同行的人之中有一个叔叔,长着大胡子,高高大大的,特别爱说笑,因为他为人随和,大人们都喜欢开他的玩笑。那时他已经三十好几岁,旁若无人地单着身,这个单身之谜他的朋友和同事一直没有解开,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谈朋友不结婚。虽然背后里人们怎么说他的都有,说得不堪入耳的也有,但是当着他的面总是尽量往好了说。所以这次他们也是做足了准备,除开司机,其余人全部卯足了劲儿,不失时机地打趣他,说是这次去那么浪漫的海边,水里一定美女如云,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抱得美人归。我不时抬头看他,他一如既往地随和,除了眼神里流露出少许落寞:所以我总想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如此安然地和这些人共处一车,还要同行这许久。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海平静时可真温柔,美丽的蓝色和白色的波浪让我们迷失,让我们忘记身在何处。大人玩得几乎忘掉了大胡子叔叔的存在,他总算落得一个人自在,我似乎也有好几天没看到他的人影了。就这么狂玩了几天之后,打道回府的那天,司机和大胡子叔叔都找不见了。在我的理解里好像是这么回事,到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司机没有出现,我们只好自己解决难题。
人群中只有妈妈拿有驾照,可她根本没有开过车。这可怎么办呢?闹闹哄哄好一阵子之后,大人们还是决定让妈妈先开上车,看看实际情况再做决定。妈妈心里很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着急想走,所以越是着急,她的车技就越差,一开始就挂上了倒车档,惹得一车人越发不安起来。幸好那时路上车辆极少,路况远没有现在这么复杂,道路也不像现在这么宽大,普通的道路就仅仅够两辆车并排行走。妈妈很快调整好心态,车子于是缓缓向前驶去。车里的人全然丢失了喧闹的本领,这会儿仿佛有许多的心事堵住了每个人的嘴,爱说的不爱说的一律沉默了下来。虽然疲劳和兴奋了这些天,居然连个打瞌睡的也没有。
回去的路和来时的路并没什么两样,路的两旁满是高大的树木,枝叶交错成巨大的拱形,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遮蔽得整条路上阴凉无比,舒适而又赏心悦目。对于我们这些内陆长大的人来说,不管是我还是那些大人,对海边城市的行道及其景色都表现出无限的向往,但这会儿这行人黯淡了来时的兴趣,每个人出乎意料地神情恍惚起来。就连当初对大海的憧憬也消灭了不少,见到的美景和遇到的事情,似乎远也没有从前期待中的那般美好了一样。
妈妈的车技不久就好了一些,车开得又快又稳了。然而在快要驶离这座城市时,她突然又决定折回头,对着满车人说:“咱们不能撇下他俩不管!”车上的人似乎也没提出任何异议,听从了妈妈的安排。
很利索地,车子又回到了产生变化的那个地点。
下得车来,妈妈的眉头不自觉地又蹙得紧了起来,像是面对一个不愿面对的难题。我跟着妈妈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眼前还是那天玩沙子垒城堡的地方。这个地方啊,让我不愿想起又无法忘怀的,我在这里见识到了海的神秘和广阔,在这里也见识到了人事的复杂和多变。那时候,妈妈和我在海水里奔跑,浪花亲热地吻着我们的腿和脚丫,水里夹杂着泥沙,既好玩又黏涩。沙滩上躺着休憩的人,包括我们的司机。司机那时不只是休憩,他还很用心地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妈妈跑累了,反身扑倒在那片沙滩上。我站得远远地,看她玩弄身边的沙子,她对待那片沙地的态度好像那片沙地和别的地方不那么一样似的。就在我不是那么在意地看着的时候,妈妈突然缩回了手,像是对这里顿生了厌恶,也就是在那时,妈妈变了脸,就好像那片沙地上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
当然我并不确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我只记得妈妈的视线里仿佛出现过一个背包,一个她很熟悉很熟悉的背包,只是我不记得它是什么模样的了。妈妈就是看到了那个背包,就像发狂一样地,想和大家快快地离开这个鬼地方。是的,妈妈说过这件事之后,他们口声一致地说“这鬼地方”。
大人总是那么怪,前一秒还在说着这里简直就是人间仙境,想终老此处,后一秒就称这里是个鬼地方。就在当天,同行的人们,除了司机和大胡子叔叔,决定和妈妈一起离开,一个个如同妈妈一样感同身受,决然地回去——尽管他们眼里曾短暂地流露出留恋和不解。总之,人们突然丢失了先前的幸福感,这感觉丢失得突如其来又轻而易举。是的,他们集体对这里的一切失了兴趣,一味地想离开,好像远离了这里就躲开了所有不好的东西一样,事情到这里就和一开始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对了,我们赶了回去,回去那片沙滩,远远望去那里围了好多人。那些人似乎不是刚刚围起来的,早在我们离开之前已经在那里,早就在那里了。我在找寻妈妈的身影。找寻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看到了大胡子叔叔,他站在那里,鹤立鸡群,因为他长得太不平凡了,又高又大又长着满脸的胡子。他不像先天生在我们中间的那种人,妈妈曾说他的故乡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而我那时,站在这片离故乡很远的沙滩上,看着大胡子叔叔,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脸上通常露出的那种不合群的神色似乎不见了。
他们站着的那片沙滩上躺着一个人,而他决定不再起来。就算妈妈回来,也还是那样,他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像死去很久了。妈妈猛然跑过去,她跑得很快,好像一个箭步就到了大胡子叔叔那里,跑到就揪着他不放。妈妈揪着他的样子,像是认定了他是个杀人犯。照我的逻辑来看,警察马上就要来了。这里马上会被围起来,拦上黄色的警戒线,闲人勿入——包括我还有我身后车上的那些人。但是被拦下来的人显然不包括正在这片沙滩上围拢起来的那些人。他们一个劲儿地围拢来,一层又一层。自然我什么也没看到,没有警察,没有警戒线——甚至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我也没有看到,虽然我知道他是谁,他是我们的司机,正是因为他的缺席,回去的路上不得不让一个生手——我妈妈来驾驶我们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车。
来的时候,我们走在无限光明充满生机的大道上,像是唱着歌,一路亢奋不已。照那般光景,这一路上的景色,会永远地流淌,如果没有前方的目的地,我们眼里心里流淌着的全是绿色的秾稠的和谐的景色。回去的时候,也还是这样的道路,全车人却无端沉默着。因为两个人的缺席,全体沉默着。眼前的风景如从前一样不停地变换着,一个一个的村庄,一座一座的城市,在车行中迅速地往后退着,不同的是再也没有人尖叫,再也没有人兴奋不已了。
那个司机,就这么消失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我早已不记得他的模样,不记得他的声音,不记得他是高还是胖;只记得那个夏天,在沙滩上他不见了。而那个大胡子叔叔,他的样子依然清晰,就像我最后一眼看到的他,阳光碧海之下,他是那么与众不同。
说到这里,也许大家已经猜着了,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悲剧。小时候跟着大人出了一趟门,最后,妈妈回来了,爸爸没回来。对着满屋子的异样,妈妈终于明白,爸爸早在出门之前就决定把自己丢在那片沙滩上了。我恍然想起出发那天他竟是最后一个出的门。我们坐在车里等他。只因当时太兴奋,全体忘了那个异样的时候。他们不知疲倦地高谈阔论,我一遍遍地开车窗关车窗,起了厌烦,便问:“爸爸怎么还不来?”一直整理后备箱的大胡子叔叔就在这时进了车,而我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谁的解答,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在意到时间已然过去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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