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陈凯文的散文《平遥纪事》(上)

重返平遥,为的看一场演出。
进场就呆住了。以为这些年也算是见识过一些戏剧,无论使用声光电科技的,还是实景的、水幕的,都算不得稀奇。却没想到这出剧的用心,超脱了一般匠气。
镭射灯下,玻璃浴缸内隐隐冒着热气,一条精干的汉子站在高台上,半裸着上身噗通跳入缸中,水花四溅。媳妇拿条汗巾站在一旁,为将要奔赴未知归途的男人拭身送行。缠绵悱恻,亦悲壮莫名。忽然,女人捉住男人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盖了我的戳,就算变成孤魂野鬼,家里人也能找着你,带你回——平遥。
男人脖子上青筋贲张,表情狰狞而坚定“再咬一口!带着你的牙印,变成土变成烟,我也能找回来!”
晋中人的血性啊,在这样热烈的开场中,表白中,一个家族的兴衰,一个镖局的忠勇故事,一点点展开。真的,这是近年来我看的最好的一出实景剧。平遥,是一个有故事的小县城,它的一草一木一石,都值得聆听。

(一)平遥细雨 

平遥细雨,沐浴着太平……
这场雨该是早秋的吧,忽然而至,除了寥寥几个游客显得慌乱,措手不及,它的主人们平淡不惊地换上了长裤长衫,撑着伞,推着自行车,埋着头,在密如蛛网的小巷里从容穿行。
站在观景楼楼顶观望平遥,细雨中的街道,鱼鳞瓦顶,阴沉的天空。上一次来也是这样的秋天,也是这样的平遥,只是隔了十年岁月,这里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只有城楼上的琉璃瓦,被日月光华浸染的色泽,仿佛又厚重了一分。
那些苍黑错落的瓦片,木楼上红漆剥落的檐柱,停歇在檐顶的鸽子,我的目光触及它们,它们依旧波澜不惊。一路上,越过千山万水,从湖北,到山西,越过沿途一式的翘檐粉墙、青石板路,空阔的田野、大片大片沉默的意杨树到达这里,我们之间从没有过断层,我们只在其中,正在其中。
一家店铺前摆出纸牌:有自行车出租。十元钱一辆,双人仨人座的十五元一辆。
租了三辆,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街巷里,我们像存心逃学的孩子,惘然四顾,心底是纳罕的、暗暗的惊喜,表情却又是平静的。我从一个不大的小城来,眼前这些,斑驳的瓦房、砖墙、电线杆子,路口,小巷,穿白衬衣骑自行车的人,坐在门槛上缝补的老妪,偶尔用脚勾一勾,推几下摇篮里摇晃着铃鼓的婴孩,无一不散发我熟悉的味道。
很多年前,牵着母亲的衣角,摇摇晃晃地走到街角的公用水池,看她就着水龙头,蹲在水泥池子旁洗净一棵棵白菜。透明,冰凉的水喷溅了几滴在我脸上,那种甘洌清纯的少年印象,奔行了千里高速,就这么一转弯,大剌剌地出现在眼前,立即感到那种冰冷的水洒到肌肤上微刺的寒,空气中带着铁锈一样的清甜。
平遥细雨,沐浴着太平。

(二)平遥小镇  

街角有座天主教堂,中式的墙院,西式的十字。门楣上贴着去年的对联福字,已经色彩衰褪,被风雨撕去了大半,斑驳得无法辨认。它也深深地铭刻在这片民居里,像是游泳渡河的人,顽强地昂着头,竖立在水面,却把身子狠狠地扎在水底。这些来自中世纪末的传教者,我总是觉得钦服不已。总有些人,为了理想也好,为了好奇也好,为了利益也好,总是不畏艰苦,做些无畏的事。一旦成功,就是福祉,不成功,就是传奇,在后人嘴里,演变成一个离奇的故事。而世人,总是需要故事滋养的。
从半敞的院门望进去,好几户庭院里都垒着一些久备不用的木材和青砖,也许将要垒只鸡窝,打一房嫁妆。这会,孩子下了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静静地回头瞥我们一眼,便径自蹲在门口和伙伴玩去。他们衣着平常,神情淡然,不是乡间孩子的蒙昧好奇,亦不是豪华都市孩子的骄傲活泼,这神情,亦是惯熟的。
一扇墙头,伸出几枝结满了枣的枣树来,支起车子,踏在后车座上,伸手揪了几颗扔进嘴里,脆甜的。有妇人臂弯里抱着婴孩从巷子里出来,转头望见了,笑笑,也不见怪。
进入平遥,我变成一个怀旧而忧伤的人。眼前的一切,墙角爬满青苔盛着半盏雨水的老瓦片,木门的轴在门臼吱吱呀呀地扭动的声音,无不勾起我重重的回忆,伴随它们一团团涌上来的,还有厚厚的伤感。我应该很幸运,旧人旧事里,远远离开我的多半是事,是物,是那些永不再复制的老式建筑,街道与时光。
看着眼前的平遥,鲜活、亮丽的过去,扑啦啦响亮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梳着羊角辫,穿着泡泡袖白色衬衫,黑色背带裙子的小女孩,从远远的小镇弄口跑来。弄堂的风把她的裙子吹起来,像只撑开的小伞。阳光被头顶的屋檐、电线,割成了碎片,这些金色的碎片倾泻在她的头上,身上,追着她小小的身影。跑啊,跑啊,她向着街角尽头跑去。那里,一群小伙伴密密地围着一个人,一个小镇里罕见的奇怪的人。
她终于跑到了跟前,孩子们纷纷让开,让她顺利地无阻碍地走进去,指点让她看,一个坐在地上的青年。他墨绿色的画夹上,雪白的纸上,画着个奔跑的孩子,白衣黑裙,那孩子的身后,头顶上,是大片片灿烂到让人眩晕的金黄、柠檬黄、芒果黄……
我的记忆在错落,乡村小镇、城里的小巷,它们重叠交错,那个奔跑的小女孩,她黑色的裙裾,白色的衬衫,金黄的阳光……呵,黑、白、金……它们如此反复地在我梦中出现,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简单,黑白分明,金色的。那是我的童年,在鄂东南一个小镇。地球又转了十几圈,今天,它把我拽回了她的身边。

(三)老街,老墙 

往西街再转,又一座高大门楼,往里就是商业街了,用几根铁管阻隔着路口,行人进出得搬起自行车,抬过去。站在挂满红灯笼的商业街口,回望,繁华千丈,映衬着一派苍凉,淡定。
暮色四起。远处,寒鸦飞过城楼乌檐。我们慢慢骑车行过县衙、票号、镖局、祠堂、戏楼……岁月果然静好,终将沉淀。人间的是、非、生、死、嫁、娶,无不从哪座门楼底下穿行而过,那些故事,那些人物,一一甩着水袖,贴着满头花翠,在走马灯摇曳的一片昏黄里,踩着细碎的丝竹锣鼓镲锤点儿,脸上搽着青红黛粉,五光十色,在阳光抖起的尘土里灿烂摇曳,多姿且模糊,一一远了,又尽了;循环反复,生生不息。
几个老人坐在一户墙边下棋,没事的站一旁看。游客的自行车悄无声息地在路上穿梭,几只黄毛土狗摇着尾巴,快乐地从街头跑过,寻一个路断人稀的角落,亲昵地嘶咬,打着滚,做着狗儿们快乐的事。
再往前,就是古城墙了,守卫了百年的老墙。我再度仰望着它高大,静默的面孔。从排水沟那处看上去,它的皮表曾经覆盖着一层光滑的搓洗板形腻子,如今泥土剥落,大片大片城墙裸露原始的土黄,生长出野草,有的高高的长得有些气势,开出粉红粉白的小花。
风无遮无拦地从远方吹来,拂起人们的衣衫,发丝。也吹动墙上的花草,簌簌地抖动,抖出一点淡淡的苍凉,岁月变幻。
我抬头仰望苍白的天空,黑夜即将来临,几片乌云低低地压在城楼角上,也许会下场雨。这时的风,有了些秋的凉意。身边走过的人们,脚步变得匆匆,他们分头从几个城门骑着电动车,挑着担子,牵携着孩子、老人,归耕而来。
远远地听到有老妇喊孙儿的声音“细伢,回家吃饭啦!”有孩子从身后赶过来燕子一样抄过,人们的步伐更急了些。

(四)舌尖上的故乡 

冷雨秋凉,吃即上瘾。
平遥街上,几家小饭铺支起大遮阳伞,在门口排出几张桌子椅子,搁在路旁,见了过往游客便招呼进来吃饭。挑了这一家,不为别的,喜欢她家桌子上铺的蓝印花布,搭在一张四方桌上,旁边顺着放一溜大大小小的塑胶凳、长条木头凳,还有两把磨得皮光水滑的竹椅。
因店门口的两张桌子旁坐了人,只得拣店门台阶下摆的一张桌子落座,却发现更有意趣,座旁是个四合院门洞,里面熄了灯,黢黑的,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隐约望见里头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照着院子四下搁置的杂物影影绰绰的,门洞旁倚着两辆电动车,一大一小,灰头土面。有人低着头提着物什从我们身旁穿行而入,门吱呀一声开了,灯光泄出来,照见一地琐碎,生活的皮屑。
山西面食著名,点了拔烂则、莜面栲栳栳、猫耳朵、烧茄子,一瓶汾酒,一人一碗刀削面。
这会,雨停了,略略几滴应了应景,却已足够显示萧瑟秋气。山西的气候比湖北低上五、六度,冷风从门洞里灌过来,人便冷得有点畏缩,都沉默不语,在这般耐心中,愈发充满对美食的期待。
门洞顶上,店主牵来电线,悬着一盏白炽灯,暗黄的灯泡,被油污、菜色熏染得满面风尘。缩着脖子坐在廊下,偎着铺蓝印花布的桌子等着吃饭,忽然想起小时候情形,也是这样,昏黄的灯泡,蛛网缭绕,黑的烟尘油垢沾在顶上,底下黄黄的一圈光里,摆开一张小方桌,摆上几个菜,清炒上海青、雪里蕻炒肉丝、油煎小鱼、丝瓜蛋汤之类。夏天有时会一人一只咸鸭蛋,母亲把蛋一剖两半,露出橙红油腻的蛋黄来,叫我们拿勺子挖着吃。还有时,保险丝烧断了,家里黑洞洞的,等大人回家的时间,便抱张大凳子,一张小凳子,坐在门洞里,借着公共走廊顶那盏灯写作业。
旧年的记忆在此刻很适宜复活。只知道那时的物品虽不丰足,人心却是极易满足的。有盏昏黄的白炽灯,一方木桌,一碟盐水煮花生,便是极好的夏夜消暑。
拔烂则端上来了。口感很像湖北的炒米粉,看起来也像。炒得焦黄喷香,只是这要是湖北的炒米粉的话,一盘12元太不划算了。一盘菜上来了,下一盘就快了,顷刻,莜面栲栳栳来了,一只小蒸屉,齐齐整整排列着一圈儿面皮,像前朝奢靡大小拇指上套的绿玉扳指。蘸着酱料吃,入口筋道,有嚼头,真的很香。我把我在路上买的一塑料提袋装的肉杂碎也放在桌上,他们叫刀削肉,大概说是熬煮好的牛骨头上的肉丝肉沫,用刀削下来,整成一大盘子摊开卖。我见着很多当地妇孺围着买,似乎很受欢迎的一种食物,便挤进去买了半斤,很便宜,八块钱一斤。入口略粉,咸香,不知道怎么做的,但除了我,朋友尝了几口便不肯吃了,说是不筋道,非肉。
等了良久,不再有菜端上来,大家便一心一意消灭盘中餐,吃得盘尽碗干,酒足饭饱。几番叫店主人来结帐时,烧茄子、猫耳朵却端了上来,全是我点的,好奇。大家便只得跟着我继续努力勤勉地吃。
猫耳朵让人失望。这道著名的山西面食,原来就是跟栲栳栳差不多的擀成薄面片状的面食,用手指揪成小喇叭状。跟了肉丝、青蒜叶、黄豆芽、干红椒一锅杂烩,吃起来失了面的筋道清香,一锅糊涂面,味蕾没有任何印象。
茄子是我坚持要加的,在平遥巷道里骑着车一路东奔西顾时,看到路边小菜档里有紫莹莹,滚圆如小篮球的茄子出售。我对新鲜菜蔬总有异样的喜欢,操刀切成片,茄瓤白皙,像肌肤若雪的小姑娘脸上长着几颗俏丽的麻子,更添俏皮。锅底入油,蒜瓣爆香,倒茄片入锅,翻炒几下,点入老抽料酒,盖上锅盖烹煮片刻,再起锅时洒盐,略搁勺醋。掂一片入喉,香酥润滑,觉得贾府杀了几十只鸡去配这般天生丽质好滋味的茄子是暴殄天物。
只是平遥的烧茄子令我傻眼了。它被切成滚刀块,沾了面粉,下油锅炸,炸得焦黄再淋些番茄酱汁、白糖、黑醋红烧。入口甜烂有余,茄子的味儿,却是一点没了。
秋雨添薄愁,清冷街头,借一席桌椅,最能快慰人心的,莫过眼前这样一桌热腾腾,香气袭人的食物。我一贯喜爱四处游走,故乡意识淡漠得很。但一旦吃到异乡美食却总要情不自禁与故乡来比,想来于人,故乡不是在某个区域,而是在舌尖上。走到哪里,故乡便随着一碗面汤,一瓣白馍,哪怕一根葱蒜,翻江倒海也似地摇曳出来。

陈凯文,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首届文化人才培养工程“七个一百”项目(文学类)入选者,黄石市作家协会理事。作品散见于《天涯》《作品》《少年文艺》《意林》《芳草》《文学界》《长江丛刊》《湖北作家》等刊物,出版散文集《茉莉花开》。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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