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洵:权书 项籍第九
项籍第九
【原文】
吾尝论项籍有取天下之才,而无取天下之虑;曹操有取天下之虑,而无取天下之量;玄德有取天下之量,而无取天下之才;故三人者,终其身无成焉。且夫不有所弃,不可以得天下之势;不有所忍,不可以尽天下之利。是故,地有所不取,城有所不攻,胜有所不就,败有所不避。其来不喜,其去不怒,肆天下之所为而徐制其後,乃克有济。
呜呼!项籍有百战百胜之才,而死於垓下,无惑也。吾观其战於钜鹿也,见其虑之不长、量之不大,未尝不怪其死於垓下之晚也。方籍之渡河,沛公始整兵向关,籍於此时若急引军趋秦,及其锋而用之,可以据咸阳,制天下。不知出此,而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既全钜鹿,而犹徘徊河南、新安间,至函谷,则沛公入咸阳数月矣。夫秦人既已安沛公而仇籍,则其势不得强而臣。故籍虽迁沛公汉中,而卒都彭城,使沛公得还定三秦,则天下之势在汉不在楚。楚虽百战百胜,尚何益哉!故曰:兆垓下之死者,钜鹿之战也。
或曰:“籍必能入秦乎?”曰:“项梁死,章邯谓楚不足虑,故移兵伐赵,有轻楚心,而良将劲兵尽於钜鹿。籍诚能以必死之士,击其轻敌寡弱之师,入之易耳。且亡秦之守关,与沛公之守,善否可知也。沛公之攻关,与籍之攻,善否又可知也。以秦之守而沛公攻入之,沛公之守而籍攻入之,然则亡秦之守,籍不能入哉?”
或曰:“秦可入矣,如救赵何?”曰:“虎方捕鹿,罴据其穴,搏其子,虎安得不置鹿而返?返则碎於罴明矣。军志所谓'攻其必救也。’使籍入关,王离、涉间必释赵自救。籍据关逆击其前,赵与诸侯救者十余壁蹑其後,覆之必矣。是籍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功於秦也。”战国时,魏伐赵,齐救之。田忌引兵疾走大梁,因存赵而破魏。彼宋义号知兵,殊不达此,屯安阳不进,而曰:“待秦敝。”吾恐秦未敝,而沛公先据关矣。籍与义俱失焉。
是故,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诸葛孔明弃荆州而就西蜀,吾知其无能为也。且彼未尝见大险也,彼以为剑门者可以不亡也。吾尝观蜀之险,其守不可出,其出不可继,兢兢而自完,犹且不给,而何足以制中原哉!若夫秦、汉之故都,沃土千里,洪河大山,真可以控天下,又乌事夫不可以措足如剑门者而後曰险哉!
今夫富人必居四通五达之都,使其财布出於天下,然後可以收天下之利。有小丈夫者,得一金,椟而藏诸家,拒户而守之。呜呼!是求不失也,非求富也。大盗至,劫而取之,又焉知其果不失也?
《项籍》是《权书》中的一篇论文,针砭北宋时弊,充满了对国家前途的忧思。苏洵在《项籍》一文开头,便指出项羽、曹操、刘备这三位具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并以各自的短缺处立论。起笔突兀,高竣,能紧扣读者心弦,使人有一口气读完之感。
然后运用史实从战略的角度详细论述了项籍能击败秦军,但必然死于垓下的原因。作者立足大局,把握总体,以强烈的论辩色彩,将道理讲得透彻明了,面对坚实的论据,使人的思路不得不纳入作者的轨道。
再以设问对答,与假想的对手辩论,使得文章波澜起伏,把疑难的问题设置于问答之中,引经据典,详加阐发,增强了说服力,随着问题的提出,作者层层论述,逐步加深,适当地加入比喻,使得文章生动形象。
《项籍》总的论点是:项籍无战略考虑,故败; 论据是钜鹿之战。作者抓住钜鹿之战进行剖析,指出项籍进行钜鹿之战是战略上的大错误,“区区与秦将争一旦之命”,不过是与秦将作毫无意义的拚命。由于战略错误,必然导致后来的垓下之败。项籍应置救赵于不顾,挥兵入关,占领关中,如此,章邯必弃赵救秦,那时逆而击之,既败秦兵又可遏阻刘邦先期入秦。再利用关中的战略优势,就可以直取天下。不这样做,就是没有战略眼光,必败。文章至此,已论证了项籍之败因,但作者没有到此为止,又以战略要地关中为论述对象,推论“古之取天下者,常先图所守”——以战略要地为根据地,然后才能进可攻、退可守,反之,把自已摆在一个狭隘、闭塞的环境里,必然会导致失败。因此,要敢于开拓,不要拒户而守就成为这篇文章的结论。
当然,作者在论述项籍这个悲剧人物的失败时,还有一定的片面性,开头提出的曹操在后文中无一处涉及,似乎也是欠周全的。